裴詵是裴通的長兄,二人相會於內室,所以他也就不按照朝禮稱呼什麼“大王”了,直接喚以“賢弟”。
隱含之意則是:來來,咱們親哥兒倆私下裏交交心,你哥我的話,全都是為了你好,兄弟你可得聽啊。
裴通拱手請問道:“阿兄雲不當以王貢為相,有何理由,可肯明言麼?”
裴詵當然,我今來找你,就是為了明言的——“王貢何如人也,不必為兄冗述。從來人君擇臣,首在其德,次及其才,若德不配位,才愈高而國愈亂。慶父其無才乎?殺魯閔公;崔杼其無才乎?殺齊莊公。
“尤其一國之相,節不究,而大節不能有虧。王貢昔從陶公而叛,賢弟自以為比陶公如何,可能駕馭之麼?王貢如鴆毒,持之可害人,然亦汙手,若不慎食之,同樣會死。愚兄以為,今世唯子可馭王貢,然亦不使其入堂拜相,況乎賢弟,豈能任其為國相呢?”
裴通雙目低垂,默然不語。
其實這個問題正是他所擔心的,此前也不是沒有考慮過,隻是覺得這個險嘛,還值得冒——要不然怎麼辦?讓我孤身一人跑三韓去嗎?
我就算再弱勢,終究背後有整個華朝做靠山呢,不信他王貢敢冒下之大不韙,對我行篡僭之事。大不了政由王貢,祭則寡人,不定啊,也不失為齊桓公哪。
裴詵見此前數言,貌似並未能服裴通,便更湊近一些,壓低聲音道:“王貢無德,世人皆知,即朝臣中,恨彼者不在少數,若由彼隨賢弟就藩,則怨謗將及於賢弟,豈可不慎啊?
“且王貢肆意妄為,其惡非止一端,唯子方任用,不肯彰顯罷了,恐怕就連賢弟也未必清楚吧?”
裴通雙眉略略一挑,忙問:“阿兄此為何意啊?所言王貢有何劣跡?”
裴詵出語驚人,一字一頓地道:“賢弟以為,盛功究竟為何人所殺?!”
裴通聽到這句話,不禁全身都是一抖,隨即雙目圓睜,注視裴詵,結結巴巴地問道:“此、此事果然與王貢有涉麼?阿兄……阿兄可有證據?”
關於裴丕之死,當日裴嶷按察此事,把罪名全都栽到了和濟的頭上,最終將和伯齊賜死在獄中,然而此事並不能取信於人,朝野上下,疑雲重重。
當然啦,老百姓缺乏足夠的信息渠道,於此事前因後果多半一頭霧水,也不在乎究竟是誰主使謀害了裴丕——多半是羯賊為惡,至於是不是通過和濟下的手,那重要嗎?士人尤其是朝廷官員之間,則未免知道得多一點,想得也更深一層,普遍明了,那和伯齊不過是個替罪羊罷了。
然而和濟究竟是為誰背了黑鍋呢?為了避免他們接近真相,裴嶷、裴詵乃命人散布流言,刻意把水攪混,隱隱將矛頭指向了晉主司馬鄴,因為足夠詭譎,反倒容易取信於人——政治黑幕這種東西,向來喜聞樂見啊。
不過大家夥兒也都知道,司馬鄴就是半拉傀儡,能量有限,多半是教唆犯而不是執行犯——他就沒有謀劃這般大事的本領。於是司馬鄴身邊親信,尤其是梁芳和朱飛,便自然而然地成為了最容易被各方所接受的疑犯備選。
就此有不少中層官吏自作聰明,四處搜集梁芳、朱飛等人的惡跡,上奏朝廷,請求嚴懲。在他們想來,裴丕裴盛功乃是子同族,不幸遇害,子豈有不想報仇的道理啊?此前是忙著禪代,既不宜逼迫司馬鄴過甚,又不便將此事鬧得沸沸揚揚,才被迫揪和濟出來頂罪;如今塵埃落定,華已代晉,則若能給子以借口鏟除梁、朱,子必喜。子若喜,則上奏彈劾梁、朱的我等,不就有簡在聖心之望了嗎?
誰想奏上,子不置可否,即下尚書,而裴嶷實掌尚書,一概駁回。
裴嶷和裴該的想法是一樣的:這票自作聰明的家夥,即便冀圖悻進,你也得找個合適的時機吧。既然華朝的正統性來自於禪讓,則必善待司馬鄴,哪有帝位坐不幾年,就先拿司馬鄴側近開刀的道理啊?別梁、朱等輩實與此事無涉,就算真是他們幹的,也總得等到攻入建康,擒獲司馬睿,下大定後再動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