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典文學的主體是詩詞韻文,古典文學傳統的主體則是詩詞傳統,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從帶有標誌性的詩經“三百篇”一路下來,經過不同朝代的傳遞,抵達封建王朝的最後一站——晚清時,古典詩詞都是占據絕對主流或次主流的位置,哪怕現代化進程中的整個20世紀,舊體詩詞的園地也一直人丁興旺、一派熱鬧景象。中國詩史的別名差不多算得上是中國文學史了,沉浸於詩詞的王國,自然感覺到中國的詩文化最為深厚,最具有生命力,各方麵受它的影響也最為深廣。
文體的高度單一,對文學傳統有利有弊:其“利”在於它容易給人造成一種結實而具體的印象,在超穩定狀態中形成某種範式、標準;其“弊”也由此而來,人們對文學傳統易於發生單一的錯覺,容易故步自封,看不到傳統背後的弱小分支。比如,中國文學史上的唐傳奇、宋話本,以及後來的元雜劇、明清小說等,都經過很長一段時間才贏得正麵的評價。又如,在一般人心目中,抒情詩是古典詩詞主體,文學傳統的主體也是抒情詩傳統,處於邊緣的敘事詩,則往往視若無睹。然而,敘事詩的曆史存在,以及包括非詩文體的存在,真正打破了古典文學傳統的整齊劃一、封閉保守,對文學傳統的生成、流變、豐富是極為有利的。
我們這裏不能逐一論述這些傳統的傳承,隻擬其中的分支——“以詩為文”傳統與現代小說的“詩化”的聯係來進行討論。涉及的命題有以下幾點:一是“以詩為文”傳統的曆史形態及其形成原因;二是“以詩為文”傳統對小說的影響;三是這一傳統與現代小說“詩化”的聯結樣式。
一
“以詩為文”傳統是敘事文學的一種曆史現象,異常強大的“詩騷傳統”不斷影響著其他文學樣式的生發、成熟,不斷介入其生存空間。任何一種晚起的文學樣式,隻是想在中國文學發展史上站穩腳跟,就不得不正視詩歌的顯赫存在,就不得不向詩歌靠攏,借鑒、升華“詩騷傳統”的某種特征與長處來支撐並成就自己,並由此成為某種常態。
“以詩為文”傳統自有其曆史淵源。敘事文體夾帶詩詞,或沾染詩詞的習氣、格調、氛圍,都由來已久。在漫長的古代文學曆史上,因為研習詩歌的功課是讀書人自“發蒙”以來的日常所習,能詩善書是讀書人一種基本技能,所以有此基礎並由此起跑的古典小說家一般都有詩才,在創作小說之餘,不免一時技癢而摻入詩詞,有些是臨時加入的,有些則是把平常所作的作品添入,以此存念或加強詩化,表明自己能詩,借此獲得某種象征性的文人身份。同時,小說在詩詞的強大擠壓下,屈居雕蟲小技之列,難成大氣候,作者通過融合詩詞,多少也有某種自我辯誣的意圖。因此,在小說中“以詩為證”的例子數不勝數,摻雜前人的詩詞句子,或者通過變形、化用詩詞句子的現象比比皆是。另外,曆代評小說的評論家,本身也是能詩的,而且往往以詩的方式去評點,所以對此也大開綠燈,往往用溢美之詞加以褒揚,這樣便形成一種風習、時尚,後來者也受此影響,加以模仿。——這一循環往複,是異常強勢的詩文化在或隱或現地發揮調節作用。事實上,因為舉國之民沉醉於詩文化的彌漫之中,“以詩為文”容易帶來作者與讀者之間的相互認同,正如西方闡釋學的術語“視界融合”一樣,在雙方一片叫好之聲中達成合謀。同時,它不得不讓你承認,古典小說“以詩為文”的慣例,自有其審美功效,比如,有利於小說氛圍的醞釀,也有利於小說人物性格的塑造。古典小說缺乏細膩的心理描寫,主要是通過白描、環境描寫與人物言行來推動情節發展的,所以這一傳統無意中彌補了這一缺陷。
對此,陳平原先生在他的著作《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中對此已有論述。在他看來,中國小說現代化進程體現在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上,這一過程既有西方小說的啟迪,又有傳統文學的創造性轉化。特別是針對後者,他主要從“新小說”家與五四作家分別接受“史傳”傳統與“詩騷”傳統來展開論述,條分縷析,甚為詳備。雖然陳著就此議題的深入討論,為今後的研究打下了一個良好的基礎,但是也有值得進一步補充、豐富乃至矯正的地方。“如果說在20世紀初期的中國文學形式變革中,散文基本上是繼承傳統,話劇基本上是學習西方,那麼小說則是另一套路:接受新知與轉化傳統並重。不是同化,也不是背離,而是更為艱難而隱蔽的‘轉化’,使傳統中國文學在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中起了不容忽視的作用。”陳平原在傳統的創造性轉化中對“創造性”進行了大量的闡釋,沒有單純強調傳統的繼承,這是值得肯定的。但是,這些創造性轉化是否就有普適性呢?“詩騷”傳統對於浸淫於古典詩詞的五四作家有如此深遠的影響,那麼五四之後的許多現代小說家不用閱讀古代詩歌作品,為什麼又自然“詩化”了呢?從“以詩為文”傳統到現代小說的“詩化”,是否有更多創造性轉化的可能?後人是如何“轉”、如何“化”的呢,或者需不需要“轉化”呢?要想回答這些看似容易的問題,我們還是需要圍繞現代小說家的獨特性“創造”來展開討論。
“‘詩騷’之影響於中國小說,則主要體現在突出作家的主觀情緒,於敘事中著重言誌抒情”,“結構上引大量詩詞人小說”。並進而引申,“引‘詩騷’人小說,突出‘情調’與‘意境’,強調‘即興’與‘抒情’,必然大大降低情節在小說布局中的作用和地位,從而突破持續上千年的以情節為結構中心的傳統小說模式,為中國小說的多樣化發展開辟了光輝的前景”。在這樣的論述中,似乎很難看到傳統本身創造性轉化的內在機製與可能。既然不是敘述的技巧、手法的借鑒、模仿,也很少涉及敘事視角、敘事時間等層麵的具體細節,那麼現代小說家采取抒情化、淡化情節等方法進行創作,就相當普遍而又自然了,其中看不出多少“繼承”傳統的影子。“以詩為文”於敘事文學,更多作為一種趣味,一種眼光,是化在作家的整個文學活動中,而不是落實在某一具體表現手法的運用上。恰恰相反,它更多是作為一種“背景”的文化風格與氛圍,不會是具體而直接的方法,這無須多少繼承與轉化。由此可見,“以詩為文”對現代作家的創作而言,僅僅是一種思維方向上的宏觀概括,現代小說家不用閱讀古代詩歌作品,也能自然“詩化”,沒有受到“以詩為文”傳統的熏陶,也不影響現代小說的“詩化”。
其次,在論述現代小說時,五四一代的作家大都否認他們的創作跟傳統小說的聯係,更不用說古典詩詞的聯係;同時對於自己創作的才華,藝術天賦的個性化方麵也很少提到。這一階段他們樂意做的事,是介紹並強調自己所受外國小說的影響,承認自己在模仿中找到自己的創作道路與藝術風格。在五四新文化風起雲湧之際,對外國小說理論、思潮、作品的翻譯,成為當時一個不斷升溫的熱點。從《新青年》提出“人權、平等、自由”的啟蒙思想始,標示由外國出產的民主與科學就得到了國人的認可與追捧,沿此一路,國人廣泛引進和吸收目迷五色的西方文化,幾乎達到了多路並進、全麵開花的狀態。包括西方文學在內的外來文化,幾乎在一夜之間便全麵登陸古老的東方大國。人道主義思想、無政府主義、純藝術論、進化論和社會主義思潮等,一時讓人在人聲鼎沸中心馳意往,守舊之心連隱藏起來都來不及。時代渦流中的文學思潮,像今天所說的時尚追求一樣,趕潮的心思普遍風行起來,唯新為榮,唯“西方”為是的觀念也蔓延開來。正是在這一時代語境下,五四一代小說家莫不徑直急取,這是很容易理解的。小說創作方麵一出手就很成熟的魯迅曾斷言自己“我所取法的,大抵是外國的作家”。以《沉淪》引起非議的鬱達夫,則主要師從19世紀歐洲浪漫主義以及近代日本“私小說”。最先成立的文學團體文學研究會,其成員一般傾向於19世紀俄國與歐洲的現實主義、自然主義思潮,他們注重揭示社會黑暗、反映灰色人生,從中挖掘被遮蔽的現代人生與社會問題方麵的諸多弊端,像魯迅所說的一樣: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