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新文學傳統與現代作家的“非個人化”(1 / 3)

古典文學傳統也好,百年中國新文學傳統也好,都離不開作家生命個體的創造,傳統與作家構成一種互為存在的辯證關係。一方麵,生命個體離不開傳統,在一個作家接觸文學之前,文學傳統不但已經得到認可與延傳,而且力圖全麵影響乃至控製作家個性,仿佛如來佛祖的手掌一樣是翻不過去了。另一方麵,作為一種隱性的文化規範,傳統需要不斷生成、延伸,自然離不開生命個體的創造。新批評派代表人物艾略特在《傳統與個人才能》等論文中提出了文學的“非個人化”特征,強調文學“傳統”對個體作家所具有的決定性影響。不過,在我看來,這隻是硬幣凸起來的一麵,而凹進去的一麵,則是作家個體傳統的彰顯。作家通過“非個人化”的創造,融入異常強大的傳統這一整體,自己則在傳統中充分存在,成為我們把握傳統的具體對象,宛如河流中凸出水麵的巨石,是辨別水流方向、動靜的標符。

新文學傳統的生成、流變,是現代作家共同創造的結果。每個作家都有自己的藝術個性,雖然在異常強大的傳統麵前,他得隨時不斷地放棄當前的自己,歸附於傳統,但也正是這樣,置身新文學傳統之中的現代作家個體傳統,相互生發,不斷豐富自己,不斷使文學傳統得到承襲、轉化與多樣化。

文學傳統與作家個性因差異的存在而總是處於緊張的對峙中。這種相持體現為征服與不馴,順從與反叛,承續與瓦解。最終的結果是,文學傳統海納百川,不斷生成,變得更為龐大、蕪雜,而作家視文學傳統的存在為反叛的前提,以追求自由的方式放逐傳統,以文學的原創性去換取文學史上的地位。在這個意義上,文學的“非個人化”,既是對作家個性化的一種肯定,是對創作自由、原創的一種褒揚,也是站在曆史的高度對不同作家的整合,是一種辯證的透視。

古往今來,一個偉大作家的揚名,往往是得到了他所接受的文學傳統的助力,他是站在巨人的肩上收割種下的莊稼。艾略特曾指出:“假如我們研究一個詩人,撇開了他的偏見,我們卻常常會看出:他的作品中,不僅最好的部分,就是最個人的部分也是他前輩詩人最有力地表明他們的不朽的地方。我並非指易受影響的青年時期,乃指完全成熟的時期。”這話有些費解,也容易造成“誤讀”。明顯的是,他從一個視角來打量傳統與個人才能,得出的結論是需要用辯證的目光來審視才能看得清楚明白。縱然文學傳統的力量過於強大,個人跳不出傳統的掌心,但文學傳統的變體鏈上,仍然聳起了不同的高峰。現代作家之於新文學傳統,也是一個個不斷隆起的高峰。它需要現代作家全身心的、獨創性的付出,進而在新文學史上尋找到應有的位置。

基於此,新文學傳統在具體化、階段化、個人化的道路上不斷生成、延傳,便需要更多參伍以變、革故鼎新的天才人物,或者是韋伯、希爾斯所說的“卡裏斯瑪”人物不斷加入與創造。也許“詩人必須深刻地感覺到主要的潮流,而主要的潮流卻未必都經過那些聲名最著的作家”,但不可否認,“聲名最著”的作家,往往仍是主要潮流的推動者與集大成者。

古今中外,不同行業的共識是,真正推動行業前行的都是天才人物貢獻的,就文學而言,推動文學流變的人物無疑具有天才式的心智。德國古典哲學大師康德,曾對天才進行過深入分析,得出一個經典性的判斷:“天才就是:一個主體在他的認識諸機能的自由運用裏表現著他的天賦才能的典範式的獨創性。”這一定義保持著古人對天才的神化,在摘除神化的麵紗之後,不難看出在天才的諸多個人資質中,獨創和典範是最為關鍵的元素,其中獨創性又是典範的基礎。作為具有天賦才能的個體,天才並不是通過襲取陳陳相因的規矩來從事自己的勞動,而是在前人的基礎上,發前人之所未發,言前人之所未言,以其原創性的偉力獨領一代風騷。凡人庸眾小心翼翼地在規矩內亦步亦趨,而天才則大膽創造規則,標榜自由、張揚個性。此外,康德認為藝術創造尤其需要天才出現,創造是藝術家的天職。作為一個哲學家,康德認為,人的行為似乎是無目的的,但又能達到預定的目標,體現出目的性,是一種無目的的合目的性。天才開創傳統、建立規則,居於實質性傳統變體鏈的源頭。

有群眾存在,自然會有英雄存在。韋伯、希爾斯對英雄的稱呼是“卡裏斯瑪”型人物。以研究“傳統”著稱的希爾斯認為,大凡文壇領袖人物,均以其超凡絕俗,獨步一時的原創性為文學傳統注入了新鮮的生命力,使之得以更新、得以延續。在新舊文學傳統更迭交替之際,更不可缺少扭轉風氣的“克裏斯瑪”型人物。這種人物,一方麵,總是特立獨行於曆史的轉折點上,推動新舊傳統的交接與轉化;另一方麵,他們的權威並不是靠諸如血緣關係、世襲製度或冊封之類途徑獲得,而是完全憑借超凡出眾的個人資質,在創造的崎嶇小道上長途奔馳,最終修成正果。檢點一下新文學傳統,這樣的“卡裏斯瑪”型人物是實實在在存在著的,像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屈原、曹操、李白、杜甫、曹雪芹等偉大作家一樣,崛起於新文學史上的現代作家如魯迅、胡適、郭沫若、茅盾、巴金、艾青、穆旦、曹禺、張愛玲等人,都不愧為開一代風氣之先而又具有高度綜合性力量的人物,正是他們,構成了新文學傳統不斷生成、不斷流變、不斷典範化的過程。這一過程,是可以感知、可以觸摸到的,它是具體的、多層麵的。

新文學傳統由現代作家群體共同創造,不同的作家因創造力的高低而所占份額有所不同。新文學整體中實質性的傳統相當一部分來自“克裏斯瑪”式的大作家,如果把傳統比喻為一隻股票的話,那麼其中更大的股東,應是魯迅傳統,其次是郭沫若傳統、胡適傳統、茅盾傳統……不同的現代作家傳統,在代代相傳中,因不同追隨者心慕手追,既受影響又不斷突破影響,因而發生了種種變異,同時保持了某些共同的主題,共同的淵源,相近的表現方式和出發點,也就是形成一條不斷流變的變體鏈,被確認為共同的作家傳統。

“魯迅堪稱現代中國的民族魂,他的精神深刻地影響著他的讀者、研究者,以至一代又一代的中國現代作家、現代知識分子。魯迅極富創造力和想象力的文學創作,則為中國現代文學的發展奠定了深厚的基礎,開拓了廣闊天地。幾乎所有的中國現代作家都是在魯迅開創的基礎上,發展了不同方麵的文學風格體式,這構成了中國現代文學的一個獨特現象。”這是一本普通高等教育文科重點教材的論評,主要著眼於魯迅作品與精神的影響與傳承,雖然沒有言及“魯迅傳統”字樣,但實際上討論的是同一事物。確實,在百年中國新文學史上,魯迅傳統是最為顯著的存在,無論從哪方麵看來都是首屈一指的。魯迅傳統既是個體的傳統,又是後繼者不斷彙合的傳統。“沒有衝破一切傳統思想和手法的闖將,中國是不會有真的新文藝的。”作為新文藝的締造者之一,魯迅不缺乏偉大的創造力與想象力。魯迅以自己畢生的精力給我們留下了不朽的精神財富,比如,樹立了現代小說新形式的小說集《呐喊》、《彷徨》,反抗絕望與虛無的散文詩集《野草》,熔曆史與現實於一爐的曆史小說《故事新編》,以及最能體現他創作天賦的雜文集《墳》、《三閑集》……可以說,大多數作品都是不可重複的傑作,一起構築了難以企及而又博大精深的精神世界。具體條分縷析拆開來看,在魯迅傳統內部,既有“橫眉冷對千夫指”式的特立獨行、毫不妥協的現實戰鬥精神,又有“俯首甘為孺子牛”式的尋找同伴、發掘新生力量的智慧;既有立足現實、針砭國民性痼疾的呐喊,又有沉浸於想象,向往自由美好的憧憬;既有建設民族國家的宏大敘事,又有不斷深入靈魂的獨語……可以說,魯迅作為中華民族的一麵精神旗幟,是道不盡、說不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