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學傳統雖然不像核桃的內核一樣在果肉被剔除後自動全部呈現出來,但是,對它的現代闡釋還是應該有一個大體一致的範疇。比如說對新文學傳統有無的討論,在實事求是地挖掘、打量,在一番梳理、總結之後大膽肯定新文學形成的傳統,還是最為基本的認識。對新文學傳統的各種闡釋,有許多“誤讀”的地方,但誤讀不是使我們走向分裂,而是在短暫的分歧之後達成某種共識,形成一些基本的判斷。不然的話,反正“闡釋即誤讀”,往返辯駁就失去了意義。這也類似於對文學作品的闡釋,文本閱讀過程一方麵召喚讀者全身心地投入感情與經驗,另一方麵也在牽引並彙合不同時空審美體驗者的智慧。誤讀在閱讀闡釋過程中雖然不可避免,但不同誤讀的纏繞,還是對誤讀之後的求同性結果,有一定的規範作用。為了解釋這一現象的合理性時,古人提出過“詩無達話”的觀點,對這一觀點的辯證思維,也包含有這樣一層內涵在內。
通過本章其他部分的論述,我們對不同“誤讀”新文學傳統的代表性言論,已有所了解。在此基礎上,我們從另外的角度,對這些纏繞的誤讀進一步進行綜合分析,以便對新文學傳統有更深一層的把握。也許新文學傳統就像是一株正在不斷向上生長的瓜蔓,枝節的錯雜與其他雜草藤條的纏繞附於一身,通過一番清理修剪、培土育肥之後,最後是充分有利於瓜蔓的生長,並結出更豐碩的果實來。
一
對新文學傳統不同類型的“誤讀”,首先,有一個基本的問題,那就是對古典傳統本身的打量往往取某種單一、僵化的角度。正因為這樣,這種筆走偏鋒的觀察得以深入、細致,但也存在以偏概全、見木不見林的弊端。
中國新文學不管是在什麼曆史情形下發生、發展,悠久的古典傳統都是它不可忽視的土壤,宛如一個從母體中孕育而誕生的初生兒,不管是足月還是早產,都與母體有不可回避的血緣關係。因此,新文學不論是以“反傳統”的方式與古典傳統拉開距離,還是以弱化、偏離或繼續古典傳統的方式走向一條有點兒陌生的新路,兩者的聯結都是不容否定而進行遮蔽的。實際情況是,中國新文學傳統與古典傳統的諸多糾纏不斷的事實,引發了後來差不多延續了近一個世紀的爭執。作為新文學傳統存在並言說的前提是古典傳統,盡管後者在文學現代化的過程中有諸多的變異、轉換。
其次,傳統不是一去不複返的凝固的過去,也不是和當下生活無關的可以客觀冷靜地加以物化的存在。傳統就像血液一樣從祖先身上流過來,流在我們的身體裏再流進後代的血管,可以說傳統就是生命的接力,沒有可以避開這一生命本身的延續而獨自存在的傳統,也不可能出現不要傳統或被傳統拋棄的生命。雖然傳統的實質性分支,有的可能得不到延續,但圍繞人性的精神基因還是存在的,宣布告別傳統或隨便斷裂改變傳統,都是無效的話語表達。傳統也不是一個單麵體,對新詩傳統非議的人們,往往以唐詩宋詞為鏡子而照出新詩的孱弱與異樣,實際上就隻看到了古典傳統的某個側麵,或者說是僅僅在傳統的森林裏隻注意到了長得最高的幾棵樹而已。另外,說到傳統,人們似乎意識到它是過去曆史的總和,這一表述也是似是而非的。傳統不是一個曆史的倉庫,而是一種闡釋的變體集合,需要在闡釋中加以更新、豐富。正如艾略特所說,傳統含有曆史的意識,不但要理解過去的過去性,而且還要理解過去的現存性,所謂過去的現存性,在我看來,就是要讓過去的事物、精神在今天也能產生影響,曆史的“過去”以某種形式繼續作用於今天,這一傳統才是有生命的,才是我們理解傳統時可以捕捉到的。
基於以上要點,如果僅僅認為傳統是一個包容無邊的布口袋的話,那是有偏差的。傳統不是包羅萬象,想怎樣塞就能擠進去的口袋,而是因時代、社會、環境不同而出現強烈的選擇性。傳統的流動性,指的就是這一層意思。我們不妨以具體的例子而加以論證。比如,對五四新文學性質的認識,曾普遍認為在五四文學時期,主要是五四新文化運動激烈的反傳統拉開了與曆史的距離。正因為是反傳統,新文學是吃狼奶長大的,無論怎樣看都有點兒西崽相,所以對新文學的不滿此起彼伏,在不同的曆史時期遭受到各種指責,五四文學“斷裂”論便是其中一種主要的聲音。人們為這樣的斷裂而非常不滿,從而必須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再決意接通古典與現代。但與此同時,回到古典傳統那兒去本身也非常駁雜迷離。因此,越到後來,這些有儒學精神的論者都隻有一些空疏的主張,陷在中間剩下來左顧右盼而已。這難道不是對傳統本身的誤讀嗎?
又比如我國詩歌文類的曆史演變,雖然到晉唐之際,古詩已達到巔峰狀態,但向前流動的現實生活必然出現新的題材、內容,出現新的書寫模式,藝術手法也在長久調整後會經曆突變而出現轉折點。麵對曆史壓力形成的無形包袱,讓後來者越到後來越難以背負;另一方麵求變求新的願望則越緊迫。如何“變”,“變”到哪裏去,依托什麼支撐點與基礎來變革並求得創新,這些問題則是詩壇後來者日常思考的重大問題。言及到此,便可納入傳統這一框架下進行申說。中國傳統文化的主體是詩歌,古典詩歌形成了什麼樣的傳統,回答這個問題便離不開對傳統本身的打量。與傳統有主流與支流等概念相對的是,根據西方人類學家的區分,文化傳統可以分為大傳統與小傳統。大傳統指的是上層知識分子的精英文化,其背景是國家想象共同體,他們憑借並依附權力來予以貫徹實施,如我國封建王朝中對史書經籍的欽定,對科舉製度、綱常倫理的設置與限定。而小傳統是指民間,特別是窮鄉僻壤的廣大山村流行的活潑自然而又通俗易懂的草根文化,它依托於底層民眾數量上的極其龐大與生命本身的不竭活力,在統治階級與文人力量影響相對薄弱的邊緣地帶自由自在地生長,如歌謠、小調、傳說、故事等,便相應承載著底層群眾及其社會的倫理道德、生活信仰與審美情趣等內涵。大傳統與小傳統之間既有過渡地帶,兩者也互相滲透、糾結乃至部分更迭。從語言角度來看,大傳統有兩套並行不悖的語言,立文言為宗,雅手而俗口;小傳統則隻有一套語言,看不懂、聽不懂文言,以“俗口”為源泉,活在口裏的語言就是廣泛意義上的方言白話,它低俗易懂、因地而易,與日常勞動、生活本身密切相關。再具體一點,就是各地土話方言這一地域性口頭語言作為媒介在支撐著小傳統的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