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大都會與傳統的瓦解(1 / 3)

從“張袂成陰,揮汗成雨”的臨淄到現代的大都市,經過幾千年的發展,城市和城市文化產生了重大的變化。隨著工業文明的發展,現代的城市中越來越多地湧現出超級大城市,即大都會或者叫做世界都市(Cosmopolis)。現代大都會是傳統大城市發展的極致,它使傳統城市的一切重要特征——密集的人口、繁榮的商業、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四通八達的交通網絡等等——都更加強化,甚至可以說是過分地強化了。

在美國作家德萊塞的小說《嘉莉妹妹》中通過一名鄉下姑娘的眼睛描畫出了一座19世紀末期開始崛起的現代工業城市芝加哥的形象:

1889年,芝加哥顯示著蒸蒸日上的生氣,即使是年輕的姑娘也敢於冒險到這裏來,試一試命運。日益增多的許多經商機會使它的聲名遠揚,把它構成一塊巨大的磁石,從四麵八方吸引了有前途的和沒希望的人們……在她毫不理解的這些顯赫的權勢中,她真覺得孤苦無依。這些高樓大廈,是什麼地方呀?這些奇怪的事業和巨大的公司是做什麼用的?她能懂得哥倫比亞城裏小石工場的意義,雕鑿小塊的大理石自有它的用處,可是,當她看見龐大的石料公司,鋪著輕便鐵道,載著平車,碼頭一直穿入河心,高架著木製、鋼製的大起重機,這些,她從自個兒的小世界看來,就全然是不可捉摸的東西。

在這段描寫中所表現的一方麵是現代大城市的景象和氣勢,而與此同時,更重要的是另一方麵,即大都會文化與鄉村的、傳統的文化之間的強烈反差和衝突。嘉莉姑娘從鄉村來到都市,突出地感到的就是孤獨和陌生。傳統文化和現代工業都市的文化似乎是兩種互不相幹的東西。她從傳統文化中走出,進入了現代都市文化的圈子,就不得不承受這兩種文化之間的衝突——更確切地說是現代工業城市文化對傳統的、鄉村的文化的壓迫。現代大都會的存在,本身就是對傳統文化的壓迫。《嘉莉妹妹》中的嘉莉在剛剛來到芝加哥時所感到的就是這種壓迫的力量。在中國作家茅盾的小說《子夜》中,這種衝突和壓迫感表現得更加戲劇化:

汽車發瘋似的向前飛跑。吳老太爺向前看。大哪!幾百個亮著燈光的窗洞像幾百隻怪眼睛,高聳碧霄的摩天建築,排山倒海般的撲到吳老太爺眼前,忽地又沒有了;光禿禿的平地拔立的路燈杆,無窮無盡地,一杆接一杆地,向吳老太爺臉前打來,忽地又沒有了;長蛇陣似的一串黑怪物,頭上都有一對大眼睛放射出叫人目眩的強光,啵——啵——地吼著,閃電似的衝將過來!近了!近了!吳老太爺閉了眼睛,全身都抖了。他覺得他的頭顱仿佛是在頸脖子上旋轉……機械的騷音,汽車的臭屁,和女人身上的香氣,霓虹電管的赤光,——一切夢魔似的都市的精怪,毫無憐憫地壓到吳老太爺朽弱的心靈上,直到他隻有目眩,隻有耳鳴,隻有頭暈!

書中的吳老太爺是個可憐而又可笑、可鄙的人物。作者對吳老太爺的不幸所持的譏嘲態度當然是出於另一種意識形態方麵的批判眼光,但從大都會文化與傳統文化的衝突這個角度來看,這段描寫的意義更為重要,它把大都會文化對傳統的鄉村文化的壓迫變成了一種更加直觀的景象和感受。

嘉莉姑娘和吳老太爺都是作為傳統的、鄉村的文化代表出現在現代的大都會裏。他們在初次來到大都會時所感到的驚訝、恐懼和震撼表明,作為現代文明標誌的大都會已經與傳統、與鄉村之間裂開了一道難以彌合的鴻溝。事實上,大都會就是在逐漸脫離傳統文化的過程中發展起來的。大都會與傳統的衝突不僅僅的表現為城市與鄉村的對立,而且事實上還表現為城市與它所賴以建立的整個自然與文化環境的對立。大都會的存在和發展不僅把傳統的鄉村或小市鎮、小城市的文化遠遠推開和排擠掉,而且日益否定著它所依托的環境。這一點甚至在大都會的外觀形象中就可以看出來。美國藝術評論家休斯曾經談到作為現代巴黎象征的埃菲爾鐵塔所具有的意義:

19世紀90年代最引人注目的事情還不是從地麵仰視鐵塔,而是從塔上俯看地麵。在這之前,公眾為眺望巴黎而登上的建築物的最高頂點是巴黎聖母院的有奇形怪狀雕像的塔樓,大多數人都住在地麵或距地麵四十英尺、一般住房的高度以內。除開少數幾個勇敢的氣球飛行家外,從來沒有人離地麵高達1,000英尺。因而,大自然或城鎮景色的鳥瞰便成了一件最最希奇的事……但是1889年,鐵塔向公眾開放後,幾乎有上百萬人乘升降梯上到塔頂的平台上;他們看到了現今旅行者在飛行時視為當然的景象——我們所居住的大地從高空看起來是扁平的,像圖案一樣。

埃菲爾鐵塔是現代工業、技術的象征,同時也是現代大都會的一個象征。它實際上預示了20世紀在全世界的大都會之間將要進行的一輪又一輪摩天大廈之類高層建築的摸高競賽。休斯注意到現代高層建築所具有的一個獨特的視角,就是從高空看地麵,從而發現了我們所居住的傳統的世界其實是一個“扁平的”世界。摩天大廈給現代人提供了一個新的視野,同時也是提供了一個新的世界觀。

當宋代的臨安用“腳手架”一樣的房子結構搭建多層住宅時,肯定是為了滿足密集的居民居住需要而不得不采用的建築形式。而現代大都會的摩天大廈競賽則具有了完全不同的意義。它是一種挑戰,既是向技術、工藝的挑戰,更是向城市的空間環境限製的挑戰。從埃菲爾鐵塔上看到的“扁平的”世界是傳統城市與自然關係的表現。站在今天大都會的摩天大廈的高度來看,傳統的城市是對自然環境進行水平二維切割的產物。這種平麵切割是傳統文化與自然環境關係的一個基本特點。有一句老話形容人處境窮困、一無所有的狀況時說“貧無立錐之地”,就是說這個人沒有從地麵切割中獲得任何東西。這實際上意味著人的存在根據是對地麵——也就是指自然環境——的劃分和占有。城市的“扁平”二維形象表明,它雖然是文化的產物,歸根到底也是要依附於地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