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高雅藝術的“滑坡”根本原因是市民文化的祛除神聖化傾向。這種傾向的代表人物應當算王朔。王朔小說中最重要的人物形象是一類被稱為“頑主”的城市青年。這些“頑主”們有時則被批評家不客氣地稱為“痞子”,王朔的小說也因此而一度被稱為“痞子文學”。王朔的“頑主”們屬於剛剛在興起的新的城市文化現象。小說中的“頑主”們謀生的方式在大多數情況下是個謎,他們像幽靈般出入於城市文化的各個角落。作者描寫這些人物的主要用意不在於表現現實的城市市民如何生活的問題,而在於表現一種新的文化環境中產生的新的文化態度。這些“頑主”們不屬於正統文化圈,但也不同於一般意義上的城市市民。他們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對傳統文化乃至正統的意識形態所持的玩世不恭的調侃態度。這種調侃態度並不意味著這些“頑主”們對正統價值觀念的反叛。實際上這些人物之所以被人們稱作“痞子”而不是革命者或離經叛道者,就是因為他們從根本上來說不存在反叛現實社會狀態的根據。他們所做的是祛除正統文化的神聖性。在小說《頑主》中有一個場麵是給一位作家頒發“三T文學獎”。整個頒獎的過程是嚴格地按照習慣的頒獎儀式進行的,隻是整個儀式的意義全變了味——到會的代表全是連懵帶騙地拉進來的烏合之眾,獎杯是醃菜的壇子,播放的音樂是《苦菜花》,會上的發言則是令人不知所雲的胡說八道……這明顯是對正統文化活動中的頒獎活動這一莊嚴隆重的儀式性行為的嘲弄,也就是對正統文化儀式神聖性的祛除。

從王國維所引用的《唐闕史》書中關於優人李可及在皇帝麵前嘲弄佛道儒三教的滑稽表演可以看出,在市民心理的深處早已潛藏著祛除正統文化神聖性的衝動。隻是在城市文化發展成為更加平民化、商業化的現代,在許多傳統意義上的文化精英也加入到平民文化的行列中以來,這種祛除神聖性的要求才變得重要起來。對於一般的平民來說,對自己所不了解的神聖化藝術的儀式性崇拜,與對這種神聖性的祛除,似乎是同樣有道理的:神聖性崇拜意味著對理想、對超越性價值的肯定,而祛除神聖性則意味著對自身的肯定。而對於熱衷祛除正統文化神聖性的現代文化精英們來說,這種祛除是瓦解正統意識形態秩序的一種努力。這應當說是兩種不同的文化和價值觀念在應對同一種文化現象時的一種“合謀”。但這種“合謀”對於雙方卻具有不同的意義。比如就王朔小說中對正統文化神聖性的祛除,從一般平民的角度來看,不過是對理想和超越性價值的破壞。是一種市民式的狂歡,因此被主張道德理想的人們理所當然地視為“痞子文學”。但從非正統文化精英的角度來看,則將這種祛除神聖性的意義視為對正統意識形態控製的一種反叛,是當代人所關注的個性和自由意誌的一種體現。這樣一來,高雅藝術的“滑坡”和正統意識形態神聖性的祛除難分難解地混在了一起,造成了80年代精英與市民合謀瓦解現存文化秩序的形勢。

如果說高雅藝術的“滑坡”是市民文化素養下降造成的,那麼可以想見,在藝術教育有了實質性的提高之前,高雅藝術活動的回升是辦不到的。從80年代到90年代,在國民教育或普及性文化教育中,藝術教育仍然沒有地位。然而進入90年代後,城市社會的藝術活動卻發生了引人注目的翻轉,高雅藝術活動重新發展了起來:一度塞滿了通俗暢銷讀物的書店,包括街頭的私人小書店,又大量擺上了經典文學作品和其他高層次的書籍,而且裝幀更豪華、價格也更昂貴;曾經是人們最喜歡作為牆上飾品的通俗美術作品——掛曆、金屬工藝畫等等,銷量一路下滑,而油畫、國畫、書法作品等古典藝術品卻越來越受人們的青睞。最典型的現象是音樂活動。從前麵所說的音樂學院院長自打耳光的事之後,不過幾年時間,古典音樂就重新占領了以高度的儀式性和神聖性為特征的音樂廳,演出作品的水平不斷提高,音樂會門票的價格也一路攀升,直到張藝謀的《圖蘭朵》所創下的在中國音樂演出門票每張1,500美元的“天價”。高雅藝術的“滑坡”看來已成為過去,儀式性、神聖化的聖物崇拜式藝術活動又再度興起,在一個中國古代皇家舉行朝聖儀式的神聖之地舉辦一場西方古典藝術經典之作的隆重演出。這一事實本身就象征性地表現了一種對藝術活動的儀式性和神聖性的特別關注。因此,許多人樂觀地把這一類藝術文化現象看作是中國文藝的複興。有一年,指揮家陳佐惶帶領中央樂團到南京舉行新年音樂會演出,他在接受南京某電台采訪時提到,在美國的古典音樂會上,聽眾的年齡平均53歲以上;而南京的音樂會聽眾一看就知道要年輕得多。因此他覺得在中國,古典音樂的前途十分廣闊。

陳佐湟說得不錯,南京的音樂會聽眾的確大多十分年輕,有時甚至可以說年輕得有點過分了——比如室內樂演奏這樣一種音樂會,應當說在古典音樂活動中也是屬於更雅致、更貴族氣一些的活動,似乎聽眾應當少一些,年齡應當偏大一些才合乎情理。1989年就是這樣一場室內音樂會,在中國的某高等音樂學府演出都受到了冷遇,隻有四名觀眾來聆聽四位音樂家的演奏。然而如今的情況變化得有點異乎尋常:在一些外國室內樂演奏名家來華舉辦的室內音樂會上,往往有為數可觀的小“聽眾”——從四五歲到十幾歲。有時這些“聽眾”們甚至會竄到樂池邊的欄杆旁好奇地張望,令外國音樂家們多少有點困惑和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