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都市名流與都市文化(2 / 3)

隨著經濟改革的發展和深化,城市社會自身的文化發展和文化形象的樹立也逐漸成了都市人所關心的問題,於是越來越多的城市開始尋求提高自身文化品位。在這種形勢下,人們很容易地發現了一個過去一直被忽略了的問題,就是許多城市——包括曾經具有很高文化影響和地位的城市,已變得因缺少文化氛圍而粗俗不堪。於是人們開始大力進行文化建設,當然首先是文化設施之類“硬件”的建設。但隨之而來的問題是,即使有了硬件,仍然能保證一個城市的文化氛圍會有實質性的提高。比方說城市裏建設一個世界一流的歌劇院,就像悉尼大歌劇院那樣,假如市民們根本對經典歌劇就不感興趣甚至完全看不懂,那又產生什麼文化意義呢?大都市有的是藝術家、教授和形形色色的文化人,然而在許多情況下他們與當今擁有經濟實力的“大款”之類人物互不相涉甚至在價值觀念上是敵對的。這樣一來,城市文化的發展所需要的能夠體現整個城市文化品位的主流文化圈實際上就不存在了,電視劇中風度翩翩的商人形象在人們看來不過是粗鄙的暴發戶們的又一種包裝方式而已。因而在都市人的生活和都市藝術中,人們又開始尋找能夠體現城市文化根基和文化形象的東西。

90年代中期,上海女作家王安憶寫了一部關於上海城市和上海人生活的長篇小說《長恨歌》。通過小說中的女主人公王琦瑤半個多世紀的經曆,作者講述了一種上海這個城市文化演變的曆史。但小說的意義不在於所謂“真實地反映社會現實及其本質規律”(如同大多數《文學概論》教材中對文學所規定的任務那樣),而是在表達當今上海人對自己這個城市的文化含蘊、文化形象的需要。

站一個至高點看上海,上海的弄堂是壯觀的景象。它是這城市背景一樣的東西。街道和樓房凸現在它之上,是一些點和線,而它則是中國畫中稱為皴法的那類筆觸,是將空白填滿的。當天黑下來,燈亮起來的時分,這些點和線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後麵,大片大片的暗,便是上海的弄堂了。那暗看上去幾乎是波濤洶湧,幾乎要將那幾點幾線的光推著走似的……太陽是從屋頂上噴薄而出,坎坎坷坷的,光是打折的光,這是由無數細碎集合而成的壯觀,是由無數耐心集合而成的巨大的力。

這是小說開卷的幾句話。在這裏,作者用一種由衷地欣賞的語氣娓娓展開了對那個在旁人看來不過是陳舊、浮誇和小市民氣十足的上海市民生活的描述。在這個文化背景下,作者塑造了一種體現著這個現代城市文化底蘊的都市人形象。或者更準確一點說,作者在這個城市風尚演變的過程中尋繹著一種真正能夠體現這個城市的內在活力、文化內涵的形象:

所謂“老克臘”指的是某一類風流人物,尤以五十和六十年代盛行。在那全新的社會風貌中,他們保持著上海的舊時尚,以保守為激進……

人們都在忙著置辦音響的時候,那個在聽老唱片的;人們時興“尼康”“美能達”電腦調焦照相機的時候,那個在擺弄“羅萊克斯”一二零的;手上戴機械表,喝小壺煮咖啡,用剃須膏刮臉,玩老式幻燈機,穿船形牛皮鞋的,千真萬確,就是他。找到他,再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去看目下的時尚,不由看出這時尚的粗陋鄙俗。一窩蜂上的,都來不及精雕細刻。又像有人在背後追趕,一浪一浪接替不暇。一個多和一個快,於是不得不偷工減料,粗製濫造,然後破罐破摔。隻要看那服裝店就知道了,牆上,貨架上,櫃台裏,還有門口攤子上掛著大甩賣牌子的,一代流行來不及賣完,後一代後兩代已經來了,不甩賣又怎麼辦?“老克臘”是這粗糙時尚中的一點精細所在。他們是真講究,雖不作什麼宣言,也不論什麼理,卻是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自己做,讓別人說。

這是故事中講到一個年輕的“老克臘”時插入的一段議論。按照習慣的說法,“老克臘”應當屬於遺老遺少之類的人物,帶幾分傷感又帶幾分滑稽的落伍者。作者讚美他們“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好像是從事什麼大事業的實幹家似的,是不是有點過譽得詞不達意了?

是欣賞時尚還是欣賞“老克臘”,這當然是個人的趣味問題。“老克臘”們那種背時的趣味真有什麼高明之處也未見得。作者在這裏的褒貶評騭其實是一個文化觀念問題。在作者看來,當今城市文化已經變得過分地時尚化了,也就是說城市沒有了真正能夠作為文化積累下來、作為形象樹立起來的東西,隻有無窮無盡的浮躁的行為——追逐時尚。上海是中國最典型的現代意義的商業城市,但這不是簡單地由實利主義的買賣活動湊起來的市儈城市。費正清的分析表明,這個城市是在西方文化影響下,在商業資產階級的經營活動基礎上建立起來的有自己的文化特色的城市。殖民地文化的“洋味”和社會名流們的雅致在商業實力的培育下發展成了舊上海那種獨特的文化傳統,也就是“老克臘”們所膜拜的那種在今天看來似乎過分精致、保守而從容的趣味。無論其他城市的人們是否欣賞這種文化,它卻是上海作為一個大都市的突出標誌,也是上海人自信和驕傲的資本。小說中的女主人公王琦瑤實際上就一直生活在對“老克臘”所膜拜的那種文化情調的追憶、懷舊之中,並因此而成為90年代新起的一代“老克臘”的偶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