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那個黑女人,消瘦的癆病鬼,

在泥濘中踟躕,睜著凶悍的眼睛,

向濃霧大牆的後麵探尋那些生長在

壯麗的非洲,為此邦所無的椰子樹林……她像一頭被困在城市裏的非洲獅子,城市剝奪了她的自由和健康,使她一天天地衰萎下去。她在都市街道的泥濘中踟躕著,那雙野性的、凶悍的眼睛卻在濃霧中搜尋,或許是在幻想中尋找她永遠也不可能再見到的壯麗的非洲,永遠也不可能再見到的故鄉的椰子樹林。這一令人心碎的情境把現代大都市對人的心靈乃至整個生命的壓抑摧殘傳神地表現了出來。

迪瓦爾對於巴黎這個大都市來說是個異邦人,她無法真正融入這個城市的生活中自得其樂,所以在城市中衰萎、消亡。然而對於波德萊爾來說,她是與大都市對抗、衝突的一個象征。在這首詩中,波德萊爾寫了迪瓦爾,還寫了一隻逃出囚籠的天鵝。實際上這些形象都是在寫詩人自己,同時也是在寫精神陷入都市囚籠的人們:

我看到一隻逃出了樊籠的天鵝,

用有蹼的雙腳擦著幹燥的路麵,

雪白的羽毛在不平的地上拖著,

這個笨蛋張嘴走到無水的溪邊,

在塵埃之中神經質地扶浴翅膀,

心裏想念故鄉美麗的湖水,它說:

“雨啊,你何時降落?雷啊,你何時鳴響?”

波德萊爾所代表的象征派曆來被當作現代派文學的開端,實際上也是浪漫主義的一種繼承和發展,這一點在他以及其後的現代派文學家們對待城市文明的態度上表現得尤其明顯。在T·S·艾略特和波德萊爾筆下,現代的都市都是如此枯涸冷漠,懨懨無生氣,與人的心靈深處的夢想、渴望形成了強烈的衝突。這正是自盧梭以來的浪漫主義和後來的激進的文化精英們對現代都市文明的典型態度。

浪漫主義對城市的厭棄和現代派文學家們對都市文明的批判,當然代表的是這個時期文化精英們的態度,與生活在現代都市文明的眩暈之中的都市大眾的生活需要之間畢竟還有距離。我們從《嘉莉妹妹》之類的故事中可以看出,一般平民對都市生活總的說來是羨慕、向往的。但這並不等於都市平民們的心靈需要在都市文明環境中也能夠得到滿足。事實上,都市市民們所需要的藝術並不總是都市化的、華麗輝煌而富於感官樂趣的東西。遠離都市環境的或遠離都市日常生活情調的神秘、激情和感傷的藝術在當代都市藝術趣味中占據著非常重要的地位。自80年代以來風行於中國大陸和港台等地的武俠故事和言情故事,都是屬於這一類情調的藝術。

90年代中期,一本描寫愛情的充滿古樸的感傷情調的薄薄的小冊子從美國流傳到中國,並一下子成為都市社會的暢銷書。這本書就是《廊橋遺夢》。一位生活在安寧、平靜之中的女人弗朗西絲卡,偶然地被一位陌生的男子闖入,擾亂了她的心境和生活。兩人在熾熱的性愛中度過了四天銷魂時光,而後一切又消失了——那位男子,旅行攝影家金凱,離開弗朗西絲卡重新踏上了流浪的旅途,而她也又回到了自己的丈夫和兒女身邊。一場萍水相逢的戀情結束了。從這個故事的行為過程本身來看,在當代社會中實在算不上什麼特別的事件。然而故事對這個愛情故事賦予了特別的心理意義。

她頭埋在他的脖子裏,皮膚挨著他的皮膚,能夠聞到河流、森林篝火的氣息;能夠聽到很久以前冬夜火車站火車噴著汽出站的聲音;能夠看到穿著黑色長袍的旅行者沿著結冰的河,穿過夏天的草場,堅定地披荊斬棘向著天盡頭走去。那豹子一遍又一遍掠過她的身體;卻又像草原長風一遍又一遍吹過,而她在他身下輾轉翻騰,像一個奉獻給寺廟的處女乘著這股風駛向那美妙的、馴服的聖火,勾畫出忘卻塵世的柔和線條。

這是關於弗朗西絲卡與金凱做愛過程的一段描寫。這段描寫的意義在於給一場肉體的歡娛賦予了特別的心理內容。對於弗朗西絲卡這樣的有家室兒女的女人來說,做愛本來已經成為一種平平常常的經驗了。但金凱與她的做愛不僅是一種越軌的偷情,更重要的是使她在這種行為中體驗到了一種超出日常生活的境界——河流、森林篝火的氣息、冬夜的火車站、結冰的河、夏天的草場……這些東西都是什麼?是金凱作為一個旅行攝影家的經曆嗎?不,這是藏在弗朗西絲卡和其他許許多多在平平淡淡中生活的人們心靈深處的夢想。就像波德萊爾筆下的讓娜·迪瓦爾一樣,一個一生都生活在平靜甚至平庸狀態中的平民心靈深處也同樣可能有一雙“凶悍的眼睛”在尋找自己從來也未見過的某個遙遠而神秘的世界。

當然,這是一個當代生活中演繹出來的故事,而不是浪漫主義的愛情小說。弗朗西絲卡和金凱的一場戀情發展的過程是完全現實化了的。當金凱想以傳統的浪漫主義故事的方式帶弗朗西絲卡私奔的時候,她對他說:

是的,這裏的生活方式枯燥乏味。我的生活就是這樣。沒有浪漫情調,沒有性愛,沒有在廚房燭光中的翩翩起舞,也沒有對一個懂得情愛的男人的奇妙的感受。最重要的是沒有你。但是我有那該死的責任感,對理查德、對孩子們。單單是我的出走,我的身體離開這裏就會使理查德受不了。單是這件事就會毀了他。

“除此之外,更壞的是他得從此在當地人的閑言碎語中度過餘生……我多麼想要你,要跟你在一起,要成為你的一部分;同樣的我也不能使自己擺脫我實實在在存在的責任……別讓我放棄我的責任。我不能,不能因此而畢生為這件事所纏繞……”

這是典型的現代人的矛盾,或者說現代小市民的矛盾。故事沒有成為浪漫主義的激情劇,也沒有成為《安娜·卡列尼娜》式的批判現實主義悲劇,就是因為它植根於現代人的生活態度和情感態度上。對於能夠合理地、理性地處理社會關係的現代人來說,情感衝突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個情感本身的問題,情感矛盾最終會變成溫情的感傷,變成一種日常生活的補償,而不是對這種生活的破壞。弗朗西絲卡的晚年生活就是沉浸在這樣一種溫情的感傷之中,這種感傷給了她生活的另一層次內蘊,使她因而更完滿、更幸福,而不是像安娜·卡列尼娜那樣陷入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