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心靈穿破厚繭回歸大自然,這的確是一種令人神往的境界。但人們對鄉下、對自然的那份向往和眷戀在多大程度上能夠影響城市文化呢?近年來,南京在近郊長江江心的八卦洲建設了一個供市民們郊遊踏青、接近農村的田園風光旅遊景點。市民們可以上洲去遊覽田園風光、采摘水果蔬菜、到農家作客和品嚐農家風味的食品等等,總之是一個讓城裏人有機會回歸自然的地方。但據報載,大批市民踏上八卦洲,使許多果樹菜地遭到破壞,農民不勝其煩。有人認為這表明市民們的素質還有待提高。但話又說回來,即使人人循規蹈矩小心翼翼,那樣多的人上洲去,怎麼能保證秋毫無犯?或者假如遊客們當真做到了人人像謙謙君子,個個是如履薄冰,那還談什麼回歸大自然?這件事看起來像是一件偶然的小事,但卻可以讓人注意到這個問題的悖論:當城裏人走近大自然時,大自然實際上已經遠遁了。

城市文化的建設從根本上就是在破壞著自然,當自然被破壞而城市已經建設起來之後,人們便想到了保護大自然、保護生態平衡的問題,於是再回過頭去尋找自然。但這時能 夠找到的已不再是原來的自然了。一片土地被大麵積地推平,然後開挖地溝鋪設管道、打下深樁蓋起高樓,整個城市建設了起來,原有植被、地貌、水位乃至小氣候等等自然條件都改變了。然後再植樹栽花營造綠地,給城市添加一點自然的綠色,這樣是否就能夠哪怕是局部地恢複一點自然生態呢?其實是不可能了。人為地重建起來的生態環境與原始狀態當然是不會相同的。文明的發展不斷地破壞、毀滅著自然和生態環境,破壞著生態的平衡。在這種發展的背景下,人們意識到這一切破壞的後果,於是產生了保護生態平衡、保護大自然的要求。但這種要求能否實現卻是個問題。比如當人們意識到大熊貓即將滅絕,開始采取種種措施,如建立生態保護區來保護大熊貓。這樣保護的結果是否能夠使大熊貓這個物種延續下去不得而知,但有一點是知道的:這樣靠著人類的保護生存、延續的大熊貓已不再是原始生態意義上的大熊貓了,它們變成了人們為它們製作的一個大動物園裏的寵物。

市民們走出城市到鄉間、海邊去旅遊,所求的就是接近大自然。然而實際上當人們走近哪裏,那裏就不再是原來意義上的大自然了。就像南京市民登上八卦洲旅遊之後,八卦洲就變成了南京城市生活的一個角落一樣,許多著名的風景名勝也是如此,如廬山的牯嶺早已成為一個鬧市,黃山的主要旅遊景點更是漫山遍野地撒滿了客房和其他旅遊服務設施。為了尋找回歸自然的感覺,人們便孜孜不倦地開發新的景點。結果還是同樣:每開發出一個自然景觀,當它變成旅遊景點之後也就不再是什麼自然風光,而不過是又一個新的消費娛樂場所。人們因此不斷地尋找自然,不斷地設法保護自然,但結果卻仍然是不斷地增加對自然的破壞。在城裏人走出城市一步步走向自然的同時,自然也在一步步後退。城裏人究竟從何處才能找到自然?

我的一位同事自數年前離開了高校,後卜居於嶺南。後來他給我寄來一本書,是他在嶺南寫的隨筆集《呼吸蠻煙瘴雨》。嶺南自古是蠻煙瘴雨之地,這沒有問題。但如今的嶺南是什麼樣子?從20世紀80年代初深圳作為改革開放的第一個窗口開始,這些年來廣東早已成為高度商業化的燈紅酒綠之地、花柳繁華之鄉,與古木參天、瘴癘遍地的百越文身之國不可同日而語。但這位作者卻仍然潛心於追尋那如同杳杳遠山、荒荒油雲般可望而不可即的洪荒自然。作者在書中提到,他認為中國的大自然風景有四種代表形態:西部是孤煙大漠,北部推駿馬秋風,東部為杏花春雨,南部就是瘴雨蠻煙了。然而他也承認,這蠻煙瘴雨在高樓林立、車水馬龍的當今嶺南大都市裏是蕩然無存了。那麼他所追尋的蠻煙瘴雨在哪裏呢?

你關掉電視機,沏上一壺好茶,推開窗放進來一點雨打灌木的聲音。昏黃的燈光下你便看到了彌漫無邊的蠻煙瘴雨。

那煙原本是你指間的香煙和茶壺口嫋嫋而起的熱氣,那雨原本是窗外吹來的細雨,但你的眼前幻出了高山,幻出了雨林,幻出了一群群穿戴奇異的百越人。於是你獨自徜徉於舜帝轟然倒下的山峰之側,徜徉於葛洪煉丹砂的羅浮山中,徜徉於韓愈逐鱷的溪畔,吳隱之詠詩的貪泉,馬援立銅柱的界址,張弘範摩崖勒石的山前;審視著嶺南百越民族的獵頭風俗、文身風俗,審視著他們獨有的巫鬼崇拜文化和飲食文化;檳榔和椰樹在你眼前搖曳,榕樹和木棉在你頭頂婆娑……

這就是說,那種真正的、屬於大自然本身的蠻煙瘴雨已消失了,我們今天所苦苦追逐的其實是我們自己心目中幻化出來的、夢中的自然。確實,蠻煙瘴雨隻是個夢。但駿馬秋風、杏花春雨又何嚐不是夢?當遊客們無論走到怎樣的蠻荒之地時,他們的無所不知的導遊、他們遇到的花枝招展的土著少女、他們由旅行社安排妥當的衣食住行條件以至他們的那種浮生偷閑的心情,這一切都表明他們所看到的蠻荒自然同樣是個夢。

然而當代人所需要的確實就是一個回歸自然的夢。當代人生活在數字化了的現實之中,然而於呼吸領會、魂縈夢繞之中,仍然是自己如植物般從中生長而出的自然。隻是由於我們太相信那些被高度分解、澄明乃至數字化了的東西才是唯一的真實,使我們與自然的關係不得不退入神秘的夢境。但這種夢境即使對於一個如同伯爾所寫的遊客那樣實利主義甚至市儈氣的小市民來說,也決不是毫無意義的。

現代都市生活使我們變得越來越孤獨,遠離自然,遠離祖宗,遠離族人鄉鄰和朋友,甚至遠離我們的兒女。唯有依靠電視、音樂、書籍和一大堆商品支撐著我們的全部生活。我們再也不必去溪邊汲水,攀岩壁采蜜,再也不必在叢林的小屋中守候獵物的到來,與朋友圍著爐火,聽老人講述自己部落的神話……我們現代人太忙碌了,忙碌得像一隻隻蜜蜂,而且自信、肯定。隻有偶爾當我們獨處的時候,當夜晚停電萬籟俱寂窗前月影斑駁的時候,當我們鬼使神差獨身一人坐在荒山野水之間的時候,當我們最終悄然無聲躺在空寂的病房中的時候,我們才從心底湧起一陣陣孤獨的恐懼。我們沒有宗教信仰,沒有一個造物主來撫慰我們受驚的空虛靈魂;我們疏遠了大自然,那些山川草木和日月星辰在極遙遠的地方冷冷覷視著我們這些渺小如塵的生命;我們也不太熟悉自己的列祖列宗,沒有祭莫,沒有對話,沒有溝通,他們早已懶得從潮濕的地下欠起身來安慰我們這些不肖子孫。我們想請別人幫助,可他們也有同樣的苦惱,而且根本不知道如何交流。我們想對子女傾訴。可他們少不更事,正活得滋潤,哪裏會想到什麼終極關懷,哪裏理解中年人和老年人的深沉憂傷……

這就是那位呼吸領會蠻煙瘴雨的作者所意識到的焦慮-當代人由於脫離了過去、脫離了自然而感到的焦慮。這些難以言表的困惑、傷感和無可奈何的憂慮,是無法交流、更無法交換的感受,因而被日常生活裏商品交換中價格漲落的急促節奏所推拒;這是生命圖形中脫離橫平豎直兩軸的“斜性”,因而被信息處理技術分析出的長串的“0”和“1”以及表現這些數碼的象素點所掩蓋。但隨著文明的發展,這一切不會消失,而隻會變得更深沉、微妙和複雜。一個精於算計的小市民可能對形而上學一無所知,但他與哲人一樣要麵對現實與心靈分裂的痛苦:城市文化在不斷向他提供越來越多快樂的同時,也在不斷剝奪著他的想像力和直覺的能力。這一切在他生活在感官層次的都市世界上的時候或許什麼也不會發生,但如果當他走到物質生活的盡頭時會發生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