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反,對那些炙手可熱的有地位有權勢的統治者腐朽、專製、肆虐、庸俗則進行了猛烈地抨擊。寫梁冀擅權時,特別記下這樣一段史實:質帝朝見群臣,目冀曰:‘此跋扈將軍也!’冀聞,深惡之,遂令左右進鴆加煮餅,帝即日崩。”梁冀是個外戚,竟肆虐如此!在《宦者傳·序》中,指出宦官可以“手握王爵,口含天憲”,“舉動回山海,呼吸變霜露”,對宦官的窮奢極欲也揭露無遺,記載這些人“府署第館,棋列於都鄙。子弟支附,過半於州國”,“狗馬飾雕文,土木被緹繡”,宦官肆虐,造成了“寇劇緣間,搖亂區夏”。字裏行間都表現了對宦官的深惡痛絕,也指出了後漢滅亡的一個重要原因。在《胡廣傳》中,記載這個曆事六帝,在公台三十餘年的大官僚,竟是一個庸碌無為、圓滑苟合之徒,說“胡公庸庸,飾情恭貌,朝章雖理,據正或橈”。用人如此,國家不亡何待!後漢選舉製度的腐敗,是在《明帝紀》中直錄中元二年詔書表達出來的,其詔雲:“今選舉不實,邪佞未去,權門請托,殘吏放手,百姓愁怨,情無告。”而對陳蕃為光祿勳與黃琬共典選舉,不偏權富,則深加讚揚。

對皇帝的不滿不便直說,而是用曲折迂回的辦法表達的。在《朱浮傳》中稱朱浮對光武帝的諫諍是“長者之言”,在《寒朗傳》中把寒朗敢於廷爭冤獄阻止明帝濫殺的行為頌為“仁者”之行,在《逸民傳》中借漢陰老農之口批評桓帝“勞人自縱,逸遊無度”。

難能可貴的是,《後漢書》雖然對黃巾農民大起義持反對態度,但是在揭露起義原因時卻能從統治者的暴虐中尋找原因。在《張讓傳》中,借張鈞的話說:“張角所以能興兵作亂,萬人所以樂附之者,其源皆由十常侍多放父兄、子弟、婚親、賓客典據州郡,辜榷財利,侵掠百姓,百姓之冤無所告訴,故謀議不軌,聚為盜賊。”這樣看問題是看得深刻的,比某些淺見的封建史學家,隻是咒罵農民起義是不同的。

《後漢書》對後漢一代的迷信宗教鬼神基本上是反對的。光武中興28功臣,當時被附會為天上28個星宿,在“中興二十八將·論”中說:“中興二十八將,前世以為上應二十八宿,未之詳也。”接著說:“然能感會風雲,奮其智勇,稱為佐命,亦各誌能之士也。”這樣就肯定28將為時勢所造,個人努力的結果。在《郭陳列傳》中,通過對吳雄、趙興不恤諱忌而家世興旺、官運亨通,陳伯敬一生禁忌,而後來被殺事,暗示人生禍福與宗教迷信是不相幹的。當然,在那樣的時代,《後漢書》破除宗教迷信是不可能徹底的。在《光武帝紀·論》裏,就記載了許多圖讖、符瑞來證明劉秀為天子是“信有符乎”!在《方術》、《獨行》、《逸民》等傳中也記了一些迷信應驗之事。

二、《後漢書》在有些地方,往往不局限於後漢一代,還縱論古今,以更廣闊的視野來尋求事物的規律性。《循吏傳》以下的序、論,就往往打破朝代界限。《宦官列傳·序》最具代表性,它從《周禮》置宦官談起,一直說到後漢,並對宦官進行了客觀分析,有著功者,亦有禍國者,說明曆史上的宦官並非都是壞人。對後漢的宦官專權,也分階段進行了分析,建國之初“宦官悉用閹人,不複雜調它士”,隻是“和帝即祚幼弱,而竇憲兄弟專總權威,內外臣僚,莫由親接,所與居者,惟閹宦而已……中官始盛”,“鄧後以女主臨政……稱製下令,不出房闈之間,不得不委用刑人,寄之國命”。這實際上是一篇宦官小史。

三、《後漢書》作於南朝劉宋時代,範曄又是劉宋統治集團一員,當他正後漢一代得失時,也在以古鑒今,直接或間接為劉宋政權的鞏固出謀畫策。比如,南北朝時,南謂北為索虜,北謂南為島夷,互相指罵,不利於民族團結和國家的統一。《後漢書》就特別重視寫好曆史上各民族本出一源,《東夷傳》強調“昔堯命羲仲宅嵎夷”,《西羌傳》則稱“西羌之本出自三苗,薑姓別之”,《南蠻傳》講蠻夷乃五帝之一帝嚳的支裔。這樣,就雄辯地說明了東西南北中各族,本是一家,分裂、對罵是沒道理的。在《祭彤傳》中,極力稱讚“彤抗遼左,邊廷懷和”,彤死後,“烏桓、鮮卑追思彤無已,每朝賀京師,常過塚拜謁,仰天號泣乃去。遼東吏人為立祠,四時奉祭焉”。這樣記述祭彤,顯然帶有呼喚一個新祭彤出現的意義。劉宋政權的北方通路被阻塞,南方又隔大海,處於局促與封閉狀態,《東夷列傳》中特別注意記載“倭在韓東南大海中”,“其地大較在會稽東冶之東”,“人民時至會稽市”,這等於給劉宋政權指出一條海上出路。在《西域傳》中詳細描述班超通西域所出現的又一次絲綢之路繁榮景象。並特別記載延熹九年(166)大秦商人以大秦王安敦名義,從日南來獻象牙、犀角、瑇瑁,於是“始乃一通焉”。這也會啟示劉宋政權重視打開域外交通,去發展與域外各國的關係。

《後漢書》始修,距後漢之亡已200餘年,距《三國誌》成書亦100餘年,各種避諱不必有了,再加上範曄本人崇尚氣節、正直,所以發揚據事直書的史學傳統,在《後漢書》中也十分明顯。《三國誌》載“天子以公領冀州牧”,《後漢書》改為“曹操自領冀州牧”。《三國誌》載“漢罷三公官,置丞相,以公為丞相”,《後漢書》改為“曹操自為丞相”。《三國誌》記伏皇後坐與父完書,雲:“帝以董承被誅怨恨公,後廢黜死,兄弟皆伏法。”《後漢書》改為:“曹操殺皇後伏氏,滅其族及其二子。”清人趙翼稱讚《後漢書》“史法究應如此”(《二十二史劄記·後漢書、三國誌書法不同處》)。

《後漢書》是一部未經範曄最後完成之作,自然會存在一些問題。一是範曄未來得及像司馬遷、班固那樣為自己的著作寫一篇《自序》(或寫了未流傳下來),後人對其發凡起例的思想,難以有更多的直接了解,比如,對“誌”部分究竟寫得如何,就是個懸案。二是因書稿無得力之人精心整理,所以目錄編排有些失序和缺漏。三是現在的“誌”非範曄原著,水平不高,尚缺四個“誌”。四是無“表”。五是刊刻錯誤不少。這樣,就給後世學者留下不少研究課題。

最早為《後漢書》作注的是梁人劉昭,已如前述。唐朝章懷太子李賢,對劉昭注不滿意,又為紀、傳作注,由於李賢的注超過劉昭注的水平,所以劉昭為紀、傳所作的注,後來便失傳了。“誌”的注仍用劉昭所注。宋朝將紀、傳與誌合刻,其注則分題李賢、劉昭之名。清人對《後漢書》用功甚勤。惠棟的《後漢書補注》成就最大,清末王先謙的《後漢書集解》則收集了唐宋以來各家成果,萃為一書,是注解《後漢書》最稱完備的著作。1964年中華書局出版標點本,充分吸收了此前的學術成果,是目前流行最廣的版本。嶽麓書社本《後漢書》,在眾家研究的基礎上,精選底本,詳加校勘,以簡體字排印,分上、下兩冊刊行,是極便閱讀與收藏的普及讀本。

1993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