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先於獄中上書曰:
囚小人猖狂,識無遠概,徒狥意氣之小感,不料逆順之大方。與第二弟休先首為奸謀,幹犯國憲,□膾脯醢,無補尤戾。陛下大明含弘,量苞天海,錄其一介之節,猥垂優逮之詔。恩非望始,沒有遺榮,終古以來,未有斯比。夫盜馬絕纓之臣,懷璧投書之士,其行至賤,其過至微,由識不世之恩,以盡軀命之報,卒能立功齊、魏,致勳秦、楚。囚雖身陷禍逆,名節俱喪,然少也慷慨,竊慕烈士之遺風。但墜崖之木,事絕升躋,覆盆之水,理乖收汲。方當身膏鉞,詒誡方來,若使魂而有靈,結草無遠。然區區丹抱,不負夙心,貪及視息,少得申暢。自惟性愛群書,心解數術,智之所周,力之所至,莫不窮攬,究其幽微。考論既往,誠多審驗。謹略陳所知,條牒如故別狀,願且勿遺棄,存之中書。若囚死之後,或可追存,庶九泉之下,少塞釁責。
所陳並天文占候,讖上有骨肉相殘之禍,其言深切。
曄在獄,與綜及熙先異處,乃稱疾求移考堂,欲近綜等。見聽,與綜等果得隔壁。遙問綜曰:“始被收時,疑誰所告?”綜雲:“不知。”曄曰:“乃是徐童。”童,徐湛之小名仙童也。在獄為詩曰:“禍福本無兆,性命歸有極。必至定前期,誰能延一息。在生已可知,來緣無識。好醜共一丘,何足異枉直。豈論東陵上,寧辨首山側。雖無嵇生琴,庶同夏侯色。寄言生存子,此路行複即。”
曄本意謂入獄便死,而上窮治其獄,遂經二旬,曄更有生望。獄吏因戲之曰:“外傳詹事或當長係。”曄聞之驚喜,綜、熙先笑之曰:“詹事嚐共疇昔事時,無不攘袂瞋目。及在西池射堂上,躍馬顧盼,自以為一世之雄。而今擾攘紛紜,畏死乃爾。設令今時賜以性命,人臣圖主,何顏可以生存。”曄謂衛獄將曰:“惜哉!薶如此人。”將曰:“不忠之人,亦何足惜。”曄曰:“大將言是也。”
將出市,曄最在前,於獄門顧謂綜曰:“今日次第,當以位邪?”綜曰:“賊帥為先。”在道語笑,初無暫止。至市,問綜曰:“時欲至未?”綜曰:“勢不複久。”曄既食,又苦勸綜,綜曰:“此異病篤,何事強飯。”曄家人悉至市,監刑職司問:“須相見不?”曄問綜曰:“家人以來,幸得相見,將不暫別。”綜曰:“別與不別,亦何所存。來必當號泣,正足亂人意。”曄曰:“號泣何關人,向見道邊親故相瞻望,亦殊勝不見。吾意故欲相見。”於是呼前。曄妻先下撫其子,回罵曄曰:“君不為百歲阿家,不感天子恩遇,身死固不足塞罪,奈何枉殺子孫!”曄幹笑雲罪至而已。曄所生母泣曰:“主上念汝無極,汝曾不能感恩,又不念我老,今日奈何?”仍以手擊曄頸及頰,曄顏色不怍。妻雲:“罪人,阿家莫念。”妹及妓妾來別,曄悲泣流漣。綜曰:“舅殊不同夏侯色。”曄收淚而止。綜母以子弟自蹈逆亂,獨不出視。曄語綜曰:“姊今不來,勝人多也。”曄轉醉,子藹亦醉,取地土及果皮以擲曄,呼曄為別駕數十聲。曄問曰:“汝恚我邪?”藹曰:“今日何緣複恚,但父子同死,不能不悲耳。”曄常謂死者神滅,欲著《無鬼論》;至是與徐湛之書,雲“當相訟地下”。其謬亂如此。又語人:“寄語何仆射,天下決無佛鬼。若有靈,自當相報。”收曄家,樂器服玩,並皆珍麗,妓妾亦盛飾,母住止單陋,唯有一廚盛樵薪,弟子冬無被,叔父單布衣。曄及子藹、遙、叔蔞、孔熙先及弟休先、景先、思先、熙先子桂甫、桂甫子白民、謝綜及弟約、仲承祖、許耀,諸所連及,並伏誅。曄時年四十八。曄兄弟子父已亡者及謝綜弟緯,徙廣州。藹子魯連,吳興昭公主外孫,請全生命,亦得遠徙,世祖即位得還。
曄性精微有思致,觸類多善,衣裳器服,莫不增損製度,世人皆法學之。撰《和香方》,其序之曰:“麝本多忌,過多必害;沈實易和,盈斤無傷。零霍虛燥,詹唐黏濕。甘鬆、蘇合、安息、鬱金、多、和羅之屬,並被珍於外國,無取於中土。又棗膏昏鈍,甲煎淺俗,非唯無助於馨烈,乃當彌增於尤疾也。”此序所言,悉以比類朝士:“麝本多忌”,比庾炳之“;零藿虛燥”,比何尚之“;詹唐黏濕”,比沈演之“;棗膏昏鈍”,比羊玄保“;甲煎淺俗”,比徐湛之“;甘鬆、蘇合”,比慧琳道人“;沈實易和”,以自比也。曄獄中與諸甥侄書以自序曰:
吾狂釁覆滅,豈複可言,汝等皆當以罪人棄之。然平生行己在懷,猶應可尋。至於能不,意中所解,汝等或不悉知。
吾少懶學問,晚成人,年三十許,政始有向耳。自爾以來,轉為心化,推老將至者,亦當未已也。往往有微解,言乃不能自盡。為性不尋注書,心氣惡,小苦思,便憒悶,口機又不調利,以此無談功。至於所通解處,皆自得之於胸懷耳。文章轉進,但才少思難,所以每於操筆,其所成篇,殆無全稱者。
常恥作文士。文患其事盡於形,情急於藻,義牽其旨,韻移其意。雖時有能者,大較多不免此累,政可類工巧圖繢,竟無得也。常謂情誌所托,故當以意為主,以文傳意。以意為主,則其旨必見;以文傳意,則其詞不流。然後抽其芬芳,振其金石耳。此中情性旨趣,千條百品,屈曲有成理。自謂頗識其數,嚐為人言,多不能賞,意或異故也。
性別宮、商,識清濁,斯自然也。觀古今文人,多不全了此處,縱有會此者,不必從根本中來。言之皆有實證,非為空談。年少中,謝莊最有其分,手筆差易,文不拘韻故也。吾思乃無定方,特能濟難適輕重,所稟之分,猶當未盡。但多公家之言,少於事外遠致,以此為恨,亦由無意於文名故也。
本未關史書,政恒覺其不可解耳。既造《後漢》,轉得統緒,詳觀古今著述及評論,殆少可意者。班氏最有高名,既任情無例,不可甲乙辨。後讚於理近無所得,唯誌可推耳。博贍不可及之,整理未必愧也。吾雜傳論,皆有精意深旨,既有裁味,故約其詞句。至於《循吏》以下及《六夷》諸序論,筆勢縱放,實天下之奇作。其中合者,往往不減《過秦》篇。嚐共比方班氏所作,非但不愧之而已。欲遍作諸誌,《前漢》所有者悉令備。雖事不必多,且使見文得盡。又欲因事就卷內發論,以正一代得失,意複未果。讚自是吾文之傑思,殆無一字空設,奇變不窮,同含異體,乃自不知所以稱之。此書行,故應有賞音者。紀、傳例為舉其大略耳,諸細意甚多。自古體大而思精,未有此也。恐世人不能盡之,多貴古賤今,所以稱情狂言耳。
吾於音樂,聽功不及自揮,但所精非雅聲,為可恨。然至於一絕處,亦複何異邪。其中體趣,言之不盡,弦外之意,虛響之音,不知所從而來。雖少許處,而旨態無極。亦嚐以授人,士庶中未有一豪似者。此永不傳矣。
吾書雖小小有意,筆勢不快,餘竟不成就,每愧此名。
曄《自序》並實,故存之。
藹幼而整潔,衣服竟歲未嚐有塵點。死時年二十。
曄少時,兄晏常雲:“此兒進利,終破門戶。”終如晏言。
史臣曰:古之人雲:“利令智昏。”甚矣,利害之相傾。劉湛識用才能,實苞經國之略,豈不知移弟為臣,則君臣之道用,變兄成主,則兄弟之義殊乎。而義康數懷奸計,苟相崇說,與夫推長戟而犯魏闕,亦何以異哉。
晉書·司馬彪傳
司馬彪字紹統,高陽王睦之長子也。出後宣帝弟敏。少篤學不倦,然好色薄行,為睦所責,故不得為嗣,雖名出繼,實廢之也。彪由此不交人事,而專精學習,故得博覽群籍,終其綴集之務。初拜騎都尉。泰始中,為秘書郎,轉丞。注《莊子》,作《九州春秋》。以為“先王立史官以書時事,載善惡以為沮勸,撮教世之要也。是以《春秋》不修,則仲尼理之;《關雎》既亂,則師摯修之。前哲豈好煩哉?蓋不得已故也。漢氏中興,訖於建安,忠臣義士亦以昭著,而時無良史,記述煩雜,譙周雖已刪除,然猶未盡,安、順以下,亡缺者多”。彪乃討論眾書,綴其所聞,起於世祖,終於孝獻,編年二百,錄世十二,通綜上下,旁貫庶事,為紀、誌、傳凡八十篇,號曰《續漢書》。泰始初,武帝親祠南郊,彪上疏定議,語在《郊祀誌》。後拜散騎侍郎。惠帝末年卒,時年六十餘。
初,譙周以司馬遷《史記》書周秦以上,或采俗語百家之言,不專據正經,周於是作《古史考》二十五篇,皆憑舊典,以糾遷之謬誤。彪複以周為未盡善也,條《古史考》中凡百二十二事為不當,多據《汲塚紀年》之義,亦行於世。
後漢書注補誌序
劉昭
臣昭曰:“昔司馬遷作《史記》,爰建八書;班固因廣,是曰十誌。天人經緯,帝政紘維,區分源奧,開廓著述,創藏山之秘寶,肇刊石之遐貫,誠有繁於《春秋》,亦自敏於改作。
至乎永平,執簡東觀,紀傳雖顯,書誌未聞。推檢舊記,先有地理,張衡欲存炳發,未有成功。《靈憲》精遠,天文已煥。自蔡邕大弘《鳴條》,實多紹宣。協妙元卓,律曆以詳;承洽伯始,禮儀克舉;郊廟社稷,祭祀該明;輪冠章,車服贍列。於是應、譙纘其業,董巴襲其軌。司馬《續書》總為八誌,律曆之篇仍乎洪、邕所構,車服之本即依董、蔡所立,儀祀得於往製,百官就乎故簿,並籍據前修,以濟一家者也。王教之要,國典之源,粲然略備,可得而知矣。既接繼班《書》,通其流貫,體裁淵深雖難逾等,序致膚約有傷懸越,後之名史,弗能罷意。叔駿之書,是為十典,矜緩殺青,竟亦不成。二子平業,俱稱麗富,華轍亂亡,典則偕泯,雅言邃義,於是俱絕。沈、鬆因循,尤解功創,時改見句,非更搜求,加藝文以矯前棄,流書品采自近錄,初平、永嘉圖籍焚喪,塵消煙滅,焉識其限,借南晉之新虛,為東漢之故實,是以學者亦無取焉。
範曄《後漢》,良誠跨眾氏,序或未周,誌遂全闕。國史鴻曠,須寄勤閑,天才富博,猶俟改具。若草昧厥始,無相憑據,窮其身世,少能已畢。遷有承考之言,固深資父之力,太初以前,班用馬《史》,十誌所因,實多往製,升入校部,出二十載,續誌昭表,以助其間,成父述者,夫何易哉!況曄思雜風塵,心橈成毀,弗克員就,豈以茲乎?夫辭潤婉贍,可得起改,核求見事,必應寫襲,故序例所論,備精與奪,及語八誌,頗褒其美,雖出拔前群,歸相沿也。又尋本書當作《禮樂誌》,其《天文》、《五行》、《百官》、《車服》,為名則同。此外諸篇,不著紀傳,《律曆》、《郡國》,必依往式。曄遺書自序,應遍作諸誌,《前漢》有者,悉欲備製,卷中發論,以正得失,書雖未明,其大旨也。曾台雲構,所缺過乎榱桷,為山霞高,不終逾乎一□,鬱絕斯作,籲可痛哉!徒懷纘緝,理慚鉤遠,乃借舊誌,注以補之。狹見寡陋,匪同博遠,及其所值,微得論列。分為三十卷,以合範《史》。求於齊工,孰曰文類;比茲闕恨,庶賢乎已。
昔褚生補子長之削少,馬氏接孟堅之不畢,相成之義,古有之矣。引彼先誌,又何猜焉!而歲代逾邈,立言湮散,義存廣求,一隅未□,兼鍾律之妙,素揖校讎,參曆算之微,有慚證辨,星候秘阻,圖緯藏嚴,是須甄明,每用疑略,時或有見,頗邀旁遇,非覽正部,事乖詳密。今令行禁止,此書外絕,其有疏漏,諒不足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