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星
孩子手中捧著一個貝殼,一心要摘取滿貝的星星,一半給他親愛的哥哥,一半給他慈藹的母親。
他看見星星在對麵的小丘上,便興高采烈的跑到小丘的高頂。
原來星星不在這兒,還要跑路一程。
於是孩子又跑到另一山巔,星星又好象近在海邊。
孩子愛他的哥哥,愛他的母親,他一心要摘取滿貝的星星,獻給他的母親。
海邊的風有點峭冷。海的外麵無路可以追尋。孩子捧著空的貝殼,眼淚點點滴入海中。
第二天,人們發現了手中捧著貝殼的孩子的冰冷的身體。
第二夜,人們看見海中無數的星星。
一九三三年八月
黑夜
黑夜,少女發出無謂的微噓。孩子夢見天上的星星跌在飯碗裏。蓋世的英雄,也將為無關緊要的歌聲而淚下如雨。
黑夜慣將正正經經的事情當作玩笑,而將玩笑的事情當作正經。
昏天黑地的酒徒博棍卻根本藐視黑夜。在燈紅酒綠的筵前酡顏承笑的歌妓,她們雖則在孟門的膝前轉來轉去,但也忘不了黑夜的恩慈,在顧客不見的時候很巧妙地用雙袖掩住她們的嗬欠。
黑夜將人們感覺的靈敏度增強。黑夜的空氣,正如radio的擴音器,將一切細微的聲音,細微的感覺,擴大至數倍,十數倍。愛人的發絲好象是森林,裏麵永遠是和煦陰翳。鼠兒跑過的聲音,會疑是小鹿。
黑夜,是自然的大幃幕,籠罩了過去,籠罩了未來,隻教我們懷著無限的希望從心靈一點的光輝中開始進取。
一九三三年八月
鍾
深愛這藏在榕樹蔭裏的小小的鍾。好似長在樹上的瓜大的果實,又好象山羊頸下的銅鈴,輕巧、得神。
氣根流蘇般的垂在它的周圍,平行、參差、勻整。鍾錘的繩沿著ary的曲線,軃然無力地垂著。
想起Atri的鍾來。假如換上連枝帶葉的野藤作我們的錘繩,不是更美麗得體麼?
當當當,當當……
我們的孩子,打鍾都未嫻熟呢。
橋
月下,這白玉般的石橋。
描畫在空中的,直的線,勻淨的弧,平行的瓦棱,對稱的廡廊走柱,這古典的和諧。
清池裏,魚兒跳了起來,它也熱得出汗麼?
遠處,管弦的聲音。但當隨著夜晚的涼颸飄落到這廣大的庭院中來時,已是落地無聲了。
是誰。托著頤在想呢。
夏夜
夜半,兀自拖鞋的聲音。
沉睡的孩子翻著身。在他無邪的夢裏,也許看見背上長了芒刺罷。
大自然板起嘴臉俯視下界,沒有一點聲息,沒有一絲笑容。半透明的白雲滲下乳色的光,象死人足前微弱的燈光映在白色的喪幕上,冷寂、死靜。
雖則有拖鞋的聲音,各人的心中象壓著沉重的石屏。額際有顆顆的汗罷,但有誰聽見汗珠落地的聲音。
一切都期待著自然的顏色。
一切,隻有拖鞋的聲音。
失物
近來,我失去一件心愛的東西。
幼年的時候,一個小小的紙匣裏藏著我最愛的物件——一塊紅玉般的石子,一隻自己手製的磁假山……我時常想,假如房子起火延燒起來,不用躊躇的,第一,我便捧著這匣子跑。但是房子終沒有失慎,我沒有機會表示我對於那幾樣物件的心愛。
年來已不再那樣的孩子氣。但心頭的頑固終未祛除。心中念念不忘的是過去生活的遺骸,心中戀戀不舍的是曾被過去的生命賦與一息的遺物。
啊,七八年間綠色的生命,這小小的信物便是他的證人。不是粉紅色卻是檀香般高貴的愛,沒有存著將來應用的心,純是為了愛好,對於知識的追求和努力……一切,如初夏的早晨一樣地新鮮。
現在我時常感到空虛,往昔回憶的精靈在我的麵前時隱時現,卻又攏不住它,回憶的蟬翼是太薄且輕了。
正如扶乩者的桃枝,正如巫者的魔杖,我便憑著我小小的寶貴的信物,將散失的影像召集攏來,啊,數不清的腮邊的吻,數不清的江上的漁火,數不清的山林落葉的聲音……一切的回憶向我點頭,使我渾然忘了自己。
現在,魔杖遺失了。可憐的巫者已無法召回往昔的精靈,隻長望著無垠的天空唏噓而已。
春野
江風吹過寂寞的春野。
是餘寒未消的孟春之月。
本來,
我們不是牽上雙手麼?
沿著沒有路徑的江邊走去,目送著足畔的浪花,小蟹從石縫中出來,見人複迅速逃避。
畦間的菜花正開。
走到這古廢的江台前麵,我們回來,互相握緊著雙手。
江風吹過蔥蘢的春野。
是微燠的仲春之月。
本來,
我們不是靠坐在一起,在這傾斜的坡前?
我們是無言,我們拈撥著地上的花草:紫花地丁,蒲公英,莎草,車前。
當我看見了白花的地丁而驚異的算是一種空前的發現時,你笑我,因為你隨手便抓來幾朵了。這並不是稀珍的品種。
將竊衣的果實散在你的頭發上,象吸血的牛蠅黏住拉不鬆去。
你懊怒了。
用莎草的細梗在地麵的小圓洞洞裏釣出一條大的肥白的蟲來,會使你嚇一大跳。我原是野孩子出身啊!
蒲公英的白漿,在你的指上變黑了。
江風吹著蒼鬱的春野。
春已暮。
本來,我們不是並肩立在一起,遙數著不知名的塚上的紙幡?
紙錢的灰在風中飛舞。過了清明了。
在林中的一角,我們說過相愛的話。
不,我們隻不過說過互相喜悅的話罷了。
你的平潔的額際的明眸,令人想起高的天和深的湖水。我在你的瞳睛中照見我自己的臉,我愛你的眸子啊!
你也在望著我的眼睛,但它們是魯鈍、板滯、朦朧。
“我便愛你這板滯和朦朧啊!”
感謝你給我的幸福。
江風吹過寥落的春野。
過了一年,兩年,十年,我們都分散了。
也許我們遇見竟不會相識。
現在,
隻有我一人踏過這熟識的春野。
我知道這郊野的每一個方角。且喜這山間沒有伸進都市的觸角來呢。那邊是石橋,一塊石板已塌到水裏去了。那邊有一株樹,表皮上刻著我不歡喜的而你也不歡喜的字,隨著樹皮拉長開來,怪難看的——因此我恨削鉛筆的小刀,到現在我都沒有買過一把——目前也許拉得更長了。還有被我們燒野火時燔毀了的石條,縫中長出了荊棘罷。
雨後潤濕的地土,留下我的腳印。印在這地土上的,隻有我的孤單的腳印。
豌豆的花正開。
臉上撲過不知名的帶著絨毛的花的種子。
高的天和深的湖水令我想起你的眼睛來呢。
我仍是齎負著這板滯的朦朧的眼睛。紅絲籠上了它們的鞏膜。不久,我會失去這朦朧的眼睛,隨著我的所有。
我會憂鬱麼?不,既然你是幸福。
我不過偶然來這郊原罷了。
一九三五年
蛛網和家
家,是蛛網的中心,四麵八方的道路,都奔彙到這中心。
家,是蛛網的中心,回憶的微絲,有條不紊地層層環繞這中心。
人是不比蜘蛛聰明。當蜘蛛乘著春風作冒險的嚐試時,往往陷於不能預知的運命,而人們的憧憬,又往往是世外的風土人情。
小小的蟲,撇下多少無人補綴的塵封的網!
遊子的家呢,隻有腦中留著依稀相識的四麵八方的道路和殘缺不全的回憶而已。
一九三三年
窗簾
回家數天了,妻已不再作無謂的靦腆。在豆似的燈光下,我們是相熟了。
金漆的床前垂著褪黃的綢帳。這帳曾證明我們結婚是有年了。燈是在帳裏的,在外麵看來,我們是兩個黑黑的影。
“拉上窗簾吧,”妻說。
“怕誰,今晚又不是洞房。”
“但是我們還是初相識。”
“讓我們行合巹的交拜禮吧。”
“燃上紅燭呢。”
“換上新裝呢。”
我們都笑了。真的,當我燃起紅燭來說,“今後我們便永遠的相愛吧。”心裏便震顫起來。
絲般的頭發在腮邊擦過感到絨樣的溫柔。各人在避開各人的眼光,怕燭火映得雙頰更紅罷。
“弟弟,我真的歡喜。”
“讓我倚在你的胸前吧。”
“頑皮呢,孩子。”
“今後,我不去了。”
“去吧,做事,在年青的時候。”
“剛相熟便分手了。”
“去了也落得安靜。”
我在辨味這高潔的歡愉。紅燭結了燈花,帳裏是一片和平、謐穆。
窗簾並未拉上。
一九三三年
元宵
今夜元宵。據說出門走百步,得大吉祥。說是天上的仙子今晚也要化身下凡,遇見窮苦而良善的人們隨緣賜福。所以也不能說亂話。
我、妻、孩子,三人提著燈籠上街去。
這樣三人行,在別人看來還是初次。在古舊的鄉間,是泥守著男子不屑陪女人玩的風習的。
“弟,這元宵於你生疏了罷。”
“是的,多年不來這鎮上了,多年。”
“今晚……”
“可喜的元宵。”
“今晚……”
“快樂的元宵。”
“不,……我說,今晚……”
“難得的元宵。”
“今晚……我為弟弟祈福。”
“啊!願你多福!”
“願孩子多福!”
我們無語。孩子也不再嚕蘇。在明潔的瞳睛中,映著許多細影:紅紗燈,綠珠燈,明角燈,玻璃燈,宮燈,紙燈……臉上滿浮著喜悅。
去街何隻百步。
回來,妻開了大門。
“作什麼?”
僅有微笑的回答。
外麵,鑼鼓的聲音,闖進僻靜的巷來。隨著大群的孩子的戲笑。
出乎我不意地跳獅的進來。紙炮,鼓鈸,雲板……早寐的雞群全都驚醒了。咯咯地叫起來。
拳術,刀劍,棍棒,但是孩子所待望著的是紅紅綠綠的獅子。
處於深山中的雄獅,漫遊,覓食,遇餌,辨疑,吞食,被縶,於是奔騰,咆哮,憤怒,掙紮,終於被人屈伏,駕馭,牽去。這是我們的祖先來這山間篳路藍縷創設基業征服自然的象征,在每一個新年來示給我們終年辛苦的農民,叫我們記起人類的偉大,叫我們奮發自強。這也更成了孩子們最得意的喜劇。
家人捧上沉重的敬儀。中間還有一番推讓。他們去後,庭中剩下一片冷靜。堂上的紅燭輝煌地燃著,照明屋子裏的每一個方角。地上滿是爆竹的紙屑,空氣中彌漫著硫磺的氣味。
屋頂,一輪明月在窺著。
孩子不曾入睡。隨著我的視線,咿啞的說:“月亮婆婆啊!”
鼓鈸的聲音去遠了。隱約,我闔上大門,向著妻說:
“謝謝你。”
“願你多福。”
“啊!願你多福。”
“願孩子多福。”
我開始覺得我不是不幸福的。誠然我是天眷獨厚,數年來將幸福毫不關心地棄去了。當妻回到灶邊預備元宵吃的一種叫作“胡辣羹”的羹湯時,我跑進房裏,我順手翻開我模糊地記著的一首華茲華斯的詩:
……
O,My Beloved! l have dohee wrong,
scious of blessed,when it sprung,
Even too heedless,as I now perceive:
Morn into noon did pass,noon into eve,
And the 0ld day was wele as the young,
As wele,aiful in sooth
More bcautiful,as being a thing more ho1y;
Thanks to thy virtues,to the eternal youth
Of all thy goodness,never melancholy,
Te heart and humble mind,
that cast
Into one visio,past.
……
啊!愛的,我對你多多辜負,
自知天眷獨厚,
但幸福來時輒又糊塗,
恰至今時省悟。
自午至暮,自晨至午,
舊日一如新時可喜,可喜,
一如新時美麗,更美麗,神聖的福祜。
多謝你的淑德,
長春的仁惠,永無憂沮;
多謝你的厚道,虛懷若穀,
盡過去現在未來,冶就一爐。
懊悔的眼淚湧自我的心底。我深怨自己的菲薄而懷詩人的忠厚。
麥場
不知道粒麥的辛苦,孩子,你把麥散了一地呢。
祖父在忙著,祖母在忙著,父親在忙著,母親在忙著,孩子,你也在忙著。你便是忙於從麥裏揀出“麥豆”來,灰色的,花斑的,棕黑的。拿到母親的麵前,拿到我的麵前,拿到祖父的麵前,拿到祖母的麵前。這樣絆住了我們的手腳,而複把麥子散在地上。
不是在叱著麼?“別把這圍淨的麥撒在地上。”
別不安,孩子。都是為了你,大家才把這累人的麥打下,簸揚,篩淨,曬幹。
但是現在你必得離開這麥場。
來這園中的一角,你不歡喜麼?這裏有黃的小雞,黑的小雞,白的小雞。摘幾根“小雞草”來,我教你如何將細小的草粒放在手窩裏給它們啄食。
它們都閑散地玩著。孩子,你也要和小雞一樣地閑散地玩著。不,暫時我陪你玩著。
地上的草真多,這是薺菜,這是菁,這是蝦蟆衣,孩子,別盡問,便是我,也認識不了這許多。
唏!你找了豌豆來麼?讓我替你把豆莢作舟,嫩綠的豆便成了乘客和舟子,小窪的淺水便是大海,而我的吹息便成了風暴,讓他在無盡的海中飄浮,於是便有了風濤的故事。
讓你剪取軟嫩的麥梗而我替你作籃;提了這籃便可以入山采藥。采了鳳尾草和野莓子歸來,我便將鳳尾草替你作冠而莓子給你作食。
吹起麥叫來麼?唱嗬,孩子,唱:
大麥黃黃,
小麥黃黃……啊!
不連續,不清楚,也不成腔,唱個熟悉的歌兒罷。
燕啊燕,
飛過天……
采了麥烏回來,弄髒了手和臉了。早晨你臉都沒有洗呢。我豈不是也歡喜整潔的衣服和潔白的手臉,但是隻好任你這樣。因為媽媽沒有功夫而我不屑。
一九三六年五月二十三日
貝舟
我正和一個朋友談起“槎”的問題。我說“槎”是一隻獨木舟,沒有頭,沒有尾,沒有桅,沒有舵,不消說是沒有篷,沒有帆,沒有錨,沒有纜。正如古老的山林中因不勝年代之久遠而折倒了的枯木。這枯木玲瓏剔透,中央空的,恰容一兩個人的坐位,後邊有一塊稍平的地方,恰容載一兩壇酒;前麵還有翹起的一根樹枝,枝上掛著一枚枯葉,有如風信的旗子,可以看到風的方向。這槎不假人力,不假風力,便浮著浮著到銀河的邊畔,到日月的近旁,到那裏有許多織機的女子,有人牽牛渡河的地方。所謂“鬥牛星畔盼浮槎”,便是這樣的槎了。
但是我的朋友的意見完全不同。他說槎是艨艟的巨艦,艦身是珊瑚的,帆桅是銀的,舵是金的,繩纜是貝珠穿就的,樓閣是玳瑁的,船上的一釘,一鉤,一巨,一細,都是瑪瑙的,翠玉的,藍寶石的,貓兒眼石的,這船在八月中秋之夜,從銀河邊載著管弦樂隊,輕衫軟袖的仙姬,載歌載舞的浮到人間來,停泊在近海的港口上,有緣分的人便會得到他們的招待,把你帶到鵲橋的旁邊,廣寒宮的裏麵,於是你便會忘卻人間,不願回來告訴別人是怎樣的一回事,所以槎的形狀大小便因此失傳了。
我雖則反對這番話,但無法難倒他。因為我的摹擬也不過在一把紙扇上的圖畫中看來的,除此並無根據。
正說間,我們的耳際覺得有漉漉的風聲,淙淙的水聲,滿天的星鬥向我們移近,白雲在我們的身邊擦過,那是如冰冷的天鵝絨般的。啊,我們恰是乘著我們剛才所描擬的木槎一沉一浮地飄到海外來了。
“啊!那是如何得了!我們沒有儲帶幹糧,也沒有攜酒,怎樣抵擋得這天風的寒冷!況且沒有和我們的家人告別,他們不知怎樣地著急呢!”
想著,槎便在一塊岩石底下擱住。我們上岸來,槎便消失了。
我悵然懵然,悔不該起了凡心,輕易說這樣的話,現在給我們點破了仙槎,教我們撇在這孤另的島上怎樣回得去!四麵是汪洋的大海,這小島上沒有人家。隻是象一隻青蒼的螺黛,浮漾在這綠水中間。
我乃細諦這綠水,又不禁使我大大的驚奇了。這是嫩黃的綠色,象早春楊柳初茁的嫩芽般的嫩綠色,微波粼粼,好象不是水,而象是酒,好象不是酒,而象是比酒更輕的液體。我看到過藍的海,黑的海,紅的海,黃的海,卻從不曾看到這樣嫩綠色的海,誠然天下之大,象某處火山旁邊的兩個大湖,中間隻隔了薄薄的堤岸似的岩層,但是一麵是深紅色的湖水,另一邊是深綠的。則這嫩綠的海水,隻不過是我不曾見到過的海水之一罷了。
我向海裏啐了一口吐沫,奇怪,這吐沫不凝結也不消散,如在別的水麵一樣,而是咕嘟嘟一直沉下去了。我驚訝,我納罕。我抓下了一莖頭發,拋到海裏,隻見它也咕嘟嘟地一直往下沉,這是三千弱水啊,我想到。我們是到了海外來了。
在這海之外,天之外,銀河之外。我們將如何是好!這是蓬萊麼?我在腦中翻檢我的古書的知識了。但所記得的殊有限,我想不出什麼應急的辦法。隻有悔自己不該冒失的起了不恭之念,而有求於仙人的幫助了。
“給你一個貝,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