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一個聲音。一枚貝殼墜在我的麵前。
這是多麼小的貝殼,教我用這小小的貝殼來掏幹這海水麼,那是怎麼成?就算可以,這些水將傾倒到那裏去?不曾告訴我尾閭在什麼地方,如何泄得這汪洋的海水?
於是我檢視這枚貝殼。雖小,是十分精致的。凡是大貝殼上所有的花紋,這上麵完全有。全體是竹葉形的,略微短一點。殼內是銀白色的珍珠層,緄上一圈淡綠。緣口上有纖細的黃邊。近較圓的一端處有兩點銀灰色的小點。鉸合上有兩三條的突齒,背麵是淡黃的,從殼頂的尖端出發,象紙扇骨子似的向邊緣伸出輻狀的棱,和這棱垂直的有環形的幾乎難辨的淺刻,殼頂有一點磨損,是被潮和汐,風和雨,還是在沙上擦損的呢,可不知道。
我細視這小貝,我不解是如何使用,我順手把它拋在海裏。驀然地竟成了奇跡!這小貝成了一隻貝舟,在這弱水上不會沉沒。裏麵容得我和我的朋友。我於是讚美這貝舟的給予者,心中有不可言喻的喜悅。我們下了這白玉般的扁舟,就用手掌劃著海水向東方浮去。沿途不見飛鳥,也沒有花粉吹來。我俯瞰這弱水的淵底,方悉在表麵是油般的平滑,而深底裏是急轉的旋渦。倘使沒有這貝舟,那真不堪設想。
我們到了長滿花草的涯岸;這應該是地上了。雖則離家鄉還不知多少遙遠,我們將貝舟翻轉身來,作我們臨時的篷帳。象蝸牛蜷在殼裏,我們覺得異常的舒適。
在貝舟底下望著銀河畔的星星,聽露珠凝集在寒冷的貝上象簷溜般的從貝殼的棱溝裏點點滴滴地落下來,我們在這裏過上一夜,便可回去了。
“喂,累了麼?剛才參觀的海產館有趣麼?”耳畔熟悉的哥的聲音。
我跳了起來,拉住他的手。
“給我一個貝,象你所指給我看的竹葉大小的,裏麵有一圈淡綠的,有銀灰色的小點的,背上有棱溝的。”
聽了我這所答非所問的話。他挾了那裏麵充滿了嚕蘇的拉丁名的厚冊到海產館去了。讓我手足擺成一個大字的躺在那裏好久。
光
為了探求光和熱的本質,我獨自乘了一個小小的氣球,向光的方麵飛去。
這氣球不大,不小,恰容我一個人;不輕,不重,恰載我一個人。飛得愈高,空氣的浮力愈減,地心的引力也愈少,我可以永遠保持著恒等的速度上升。隻要我身子一蹲,就往下沉,一聳身,便往上升,我便得隨我的意在這天地之間浮戲了。
我向著光的方向浮去。耳畔隻聽見氣球擦過雲塊嗤嗤的聲音,“這是太虛的遨遊了,”我想。於是我想起了一個叫作Liliom的自殺的青年的靈魂。被神召去受裁判,乘著閃電般的機車穿過燦爛的雲霞,憑著窗口望著足下的白雲,和悵望難返的家,胸口還插著一把自殺的小刀。為了懺悔他的自殺的罪惡,他被罰在煉獄的烈火中熬了幾年……最後懇得神的準許,一次重回地上的家
去望一望舊時的妻女。女孩子已不認得這位生客,拒絕他走進室內,他便惱怒地批了她的頰走了……
我正在想著這些故事,我不知不覺的已經穿過了雲,騰上塵煙不染的境界。失去了雲的圍護,我覺得透骨地寒冷起來。
“咦!那裏有愈近熱而愈覺得寒冷?”
頭上是一片藍鋼般的天。藍鋼般的藍,藍鋼般的有彈性,藍鋼般的鋒利,藍鋼般的冰冷。大小的星星,從這藍鋼的小洞洞漏出來,眨著夢般的眼睛。長空是一片暗黑,好象落入一個礦坑中,高不見頂,深不見底,四周不見邊緣。
“咦!哪有愈近光而愈見暗黑?”
我迷惑了。
我仍繼續上升。但是愈高愈見得漆黑,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隻有隕石象樹枝般的在我的身邊流逝,發出輕微的嗶剝的爆炸的聲音。
“尋找光,乃得到黑暗了。”
我悲哀起來。
於是我悔此一行。從心中吐出一聲怨懟,恍如一縷的黑霧,沒入這漆暗的長空。
耳邊,仿佛傳來什麼人的輕語。
“你尋找光,乃得到光了。回去察看你的棕黑的皮膚和豐秀的毛發。光已經落在你的身上,光已經療愈你的貧血症了。”
“沒有反射的物質,從何辨別光的存在,你也昧於這淺顯的意義嗎?你將為光作證,憑你的棕黑的皮膚和豐秀的毛發作證,並且說凡愛光者都將得光。”
恍如得仙人的指示,悲哀渙然若消。我身子一蹲,氣球便緩緩地降下來。我回到美麗的大地,我憑著我的棕黑的皮膚指證說我曾更密近地見過光。並且說凡愛光者都將得光。
一九三六年四月
夢
迅疾如鷹的羽翮,夢的翼撲在我的身上。
豈不曾哭,豈不曾笑,而猶吝於這片刻的安閑,夢的爪落在我的心上。
如良友的苦諫。如惡敵的訕譏,夢在絮絮語我不入耳的話。誰無自恥和卑怯,誰無虛偽和自驕,而獨苛責於我。夢在絮絮語我不入耳的話。
象白晝瞑目匿身林中的鴟梟受群鳥的淩辱,在這無邊的黑夜裏我受盡夢的揶揄。不與我以辯駁的暇豫,無情地揭露我的私隱,搜剔我的過失,複向我作咯咯的怪笑,讓笑聲給鄰人聽見。
想欠身起來厲聲叱逐這無禮的闖入者。無奈我的仆人不在。此時我已釋了道袍,躺在床上,一如平凡的人。
於是我又聽見短長的評議,好壞的褒貶,宛如被解剖的死屍,披露出全部的疤點和瑕疵。
我不能耐受這絮語和笑聲。
“去罷,我僅須要安詳的夢。誰吩咐你來打擾別人的安眠?”
“至人無夢哪!”調侃地回答我的話。
“我豈諱言自己的陋俗,我豈需要你的憐憫?”
“將無所悔麼?”
“我無所悔。誰曾作得失的計較?”
“終將有所恨。”
“我無所恨。”
夢怒目視著我。但顯然有點畏葸。複迅疾如鷹的羽翼,向窗口飛去。
我滿意於拒絕了這恐嚇的試探。
“撒但把人子引到高處,下麵可以望見耶路撒冷全城。說,跳下去罷。”
他沒有跳。
我起來,掩上了窗戶。隱隱望見這鷹隼般的黑影,叩著別人的窗戶。
會有人聽說“跳下去罷”便跳下去的罷。
一九三六年三月
鬆明
沒有人伴我,我乃不得不踽踽躑躅在這寂寞的山中。
沒有月的夜,沒有星,沒有光,也沒有影。
沒有人家的燈火,沒有犬吠的聲音。這裏是這樣地幽僻,我也暗暗吃驚了。怎樣地我遊山玩水竟會忘了日暮,我來時是坦蕩的平途,怎樣會來到這崎嶇的山路?
耳邊好象聽見有人在輕語:“哈哈!你迷了路了。你迷失在黑暗中了。”
“不,我沒有迷路,隻是不知不覺間路走得遠了。去路是在我的前麵,歸路是在我的後麵,我是在去路和歸路的中間,我沒有迷路。”
耳邊是調侃的揶揄。
我著惱了。我厲聲叱逐這不可見的精靈,他們高笑著去遠了。
螢火在我的麵前飛舞,但我折了鬆枝把它們驅散。小蟲,誰信你們會作引路的明燈?
我於是傾聽淙淙的澗泉的聲音。水應該從高處來,流向低處去。這便是說應該從山上來,流向山下去。於是我便知道了我是出山還是入山。
但是這山間好象沒有流泉。即使有,也流得不響。因為我耳朵聽不到泉澗的聲音。
於是我又去撫摸樹枝的表皮。粗而幹燥的應是向陽,細軟而潮潤的應是背陰,這樣我便可以辨出這邊是南,那邊是北。又一邊是西,另一邊是東方。
但是我已經走入了蓊密的森林裏。這裏終年不見陽光,我便更也無法區辨樹木的向陽與否。
我真也迷惑了。我難道要在山間過夜,而備受這刁頑的精靈的揶揄。也許有野獸來跑近我,將它冰冷的鼻放在我的身上,而我感到惡心與腥膩?
我終於起來,分開野草,拿我手裏的鐵杖敲打一塊堅硬的石。一個火星進發出來。我於是大喜,繼續用杖敲打這堅石,讓星火落在揉細的幹枯的樹葉上。於是發出一縷的煙,於是延燒到小撮的樹葉,發出暗紅的光。我又從鬆枝上折得鬆明,把它燃點起來,於是便有照著整個森林的紅光。
我凱旋似地執著鬆明大踏步歸來。我自己取得了引路的燈火。這光照著山穀,照著森林,照著自己。
腦後,我隱隱聽見山中精靈的低低的啜泣聲。
蟬
負了年和月的重累,負了山和水的重累,我已感到迢迢旅途的疲倦。
負了年和月的重累,負了山和水的重累,複負了我的重累,我坐下的驢子已屢次顛蹶它的前蹄,長長的耳朵在搖扇,好象要扇去這年、月、山、水和我的重負。鼻子在吐著泡沫。
天空沒有一點風,整個的地麵象焙焦了的餅,上麵蒙著白粉。蹄子過處,揚起一陣灰塵,過後灰塵複飛集原處。
為了貪趕路程,所以不惜鞭策我的忠厚的坐騎,從朝至午不曾與以停歇,我真是成了趕路人了。然而路豈能趕得完!
說是有人為了途窮而哭呢。
說是也有人曾為了走不遍的路而哭呢。
而後者是征服東歐的英雄。
我焉能不望這長途歎息。
我終於在一株樹蔭底下坐下來了。我趁涼,我休息,我的坐騎也不能再前進,它是必需飽有草和水。
我躺在地上,用那鞭子作枕。我咽下水囊中攜來的水。把衣袖掩住眼睛。而讓驢子在身旁啃齧它的短草。
我正要閉目睡去,耳邊忽聽到了高枝上蟬的聲音,
知了知了知了。
笨的夏蟲也知道路是為人走的還是人是專為走路的麼?
知了知了知了。
嘶嗄的聲音好象金屬的簧斷續地震動著。但是愈唱愈緩,腔子也愈拉愈長,然而仍固執的唱。
知了知了知了。
我想起了希臘哲人的話:
“幸福的蟬啊!因為他的妻是不愛鬧的。”
還有高枝上臨風的家。
所以便盡唱著知了知了,而嘲旅人的仆仆麼?
我惱怒地拾起鞭子,牽了驢,複走上迢迢的路。
腦後仍斷續送來知了知了的聲音。
一九三六年四月
紅豆
聽說我要結婚了,南方的朋友寄給我一顆紅豆。
當這小小的包裹寄到的時候,已是婚後的第三天。賓客們回去的回去,走的走,散的散,留下來的也懶得鬧,躺在椅子上喝茶嗑瓜子。
一切都恢複了往日的衝和。
新娘溫嫻而知禮的,坐在房中沒有出來。
我收到這包裹,我急忙地把它拆開。裏麵是一隻小木盒,木盒裏襯著絲絹,絲絹上放著一顆瑩晶可愛的紅豆。
“啊!別致!”我驚異地喊起來。
這是K君寄來的,和他好久不見麵了。和這郵包一起的,還有他短短的信,說些是祝福的話。
我賞玩著這顆紅豆。這是很美麗的。全部都有可喜的紅色,長成很勻整細巧的心髒形,尖端微微偏左,不太尖,也不太圓。另一端有一條白的小眼睛。這是豆的胚珠在長大時連係在豆莢上的所在。因為有了這標識,這豆才有異於紅的寶石或紅的瑪瑙,而成為蘊藏著生命的酵素的有機體了。
我把這顆豆遞給新娘。她正在卸去早晨穿的盛服,換上了淺藍色的外衫。
我告訴她這是一位遠地的朋友寄來的紅豆。這是祝我們快樂,祝我們如意,祝我們吉祥。
她相信我的話,但眼中不相信這顆豆為何有這許多的涵義。她在細細地反複檢視著,潔白的手摩挲這小小的豆。
“這不象蠶豆,也不象扁豆,倒有幾分象枇杷核子。”
我憮然,這顆豆在她的手裏便失了許多身份。
於是,我又告訴她這是愛的象征,幸福的象征,詩裏麵所歌詠的,書裏麵所寫的,這是不易得的東西。
她沒有回答,顯然這對她是難懂,隻幹澀地問:
“這吃得麼?”
“既然是豆,當然吃得。”我隨口回答。
晚上,我親自到廚房裏用喜筵留下來的最名貴的作料,將這顆紅豆製成一小碟羹湯,親自拿到新房中來。
新娘茫然不解我為何這樣殷勤。友愛的眼光落在我的臉上。嘴唇微微一噘。
我請她先喝一口這親製的羹湯。她飲了一匙,皺皺眉頭不說話。我拿過來嚐一嚐,這味辛而澀的,好象生吃的杏仁。
我想起一句古老的話,嗬嗬大笑地倒在床上。
榕樹
榕樹伯伯是上了年紀了,他的下頰滿長著胡須。
在他年青的時候,軒昂地挺著胸,伸著肢臂,滿有摘取天上的星星的氣概。現在是老了,佝僂了。他的胡子長到地,他的麵顏也皺了,但是愈覺和藹慈祥。
孩子很唐突地攀住他的胡須,問:
“榕樹伯伯,你有多少年紀了?”
榕樹伯伯微笑著,搖搖頭。
“你年紀太大了。記不清有多少年代吧!”
“榕樹伯伯,你年紀很大,古往今來的見聞定然很多,請你告訴我,什麼地方有美麗的花園?在什麼地方,獅子和馴鹿是在一起遊戲?”
微風卷起榕樹伯伯的長須,仿佛若有所語,若無所語。
“榕樹伯伯,請你告訴我,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人們可以隨處找野生的蜂蜜,人們彼此都說著共通的語言?”
榕樹伯伯似有所思,似有所悟。野蜂在盤旋,怕是刺取難告人的秘密吧。
孩子病了,夢中他說是要和獅鹿同遊,要吃野生蜂蜜,要人們都了解他的語言。
遠地的哥哥跑來,摟住病弱的孩子,吻著他的臉,柔聲的說:
“弟弟,我和你同遊,請從我的唇邊吮取甜的蜂蜜,我將了解你的語言,人們也將了解我們的語言。”
麻雀
小麻雀燕居屋簷底下,在旁有慈愛的母親。窩中幹燥而溫暖,他日常所吃的,有金黃的穀粒,棕紅的小麥,肥白的蟲,和青綠的菜葉。
然而終於煩膩起來。遺傳的輕薄,佻達,躁急喜功的毒素在他的血液中回轉,好象被壓縮的彈簧,他感到力的拳曲,生命的發酵,他想奮首疾飛,即使象鷹隼那樣的猛健,他似乎也不難和它搏擊。
他從簷底下望見半圓的天,望見蔥鬱的林木,望見映在池塘裏閃爍的陽光,於是他幻想在高遠的藍天中飛鳴的快樂,想到如何到水邊梳剔他的毛羽,如何在陽光底下展開他的翅膀,讓太陽一直曬到他的胸際。他幻想自由,光明,他主意漸漸堅決起來。
一夜,他聽見屋瓦搖搖欲墜的颯颯的聲音。
“這是什麼?”他問。
“風,會吹得你渾身乏力的。”母親的回答。
“我喜歡風,我蜷伏得膩了。”
一夜,他聽見淅淅瀝瀝欲斷還續的聲音。
“這是什麼?”
“雨,會淋濕你的羽毛,使你周身沉重的。”
“我喜歡雨,這裏永遠的幹燥使我膩了。”
一個早晨,他從半圓的簷縫中望見白色的原野和彌漫天空的毛片。
“這是什麼?”
“雪,會凍得你發僵。並且最可怕的,是掩住了一切的丘陵、原野、田地,使我們找不到金黃的穀粒,紅棕的麥,肥的蟲和綠的菜葉。”
“我喜歡雪。這裏永久的溫和使我膩了。”
輕佻的,好大喜言的,不自量力的遺傳的毒素,在他的血液中回流著。還有一種神秘的力推動著他,他要追求伴侶,戀愛,虛榮。
終於在母雀的淚中,飛出簷下來了。
外間有許多的朋友,鷦鷯、鶺鴒、竹雞、知更雀。
他們都向新來的貴賓問訊,致了不少的殷勤。他們立時成了知心的朋友。
他們於是交換了許多意見,關於謀鳥類幸福的意見。他們都是為了別鳥的幸福而生活的,都是年青、熱情、激昂、邁進,說著服務、犧牲……麻雀把這意見都接受了。
於是不久他便熟悉了這許多的名詞。他很快地取得他們的信仰。他會飛會跳,會唱,會談天,會批評,會發表意見,他自詡出身是布爾喬亞,但來的是為求大眾的利益,鳥類的利益,他自己拋棄了溫暖的窩,香美的食,來受寒受苦,是為了大眾的利益。
他是為了大眾而生活的了。
大家都信以為真的。
侶伴中他暗暗愛上了鷦鷯,她是纖巧可愛的。他向她表示愛,他向她誇張,說出自己的身份,說是他拋棄了美的窩,香美的食,來受寒受苦,都是為想要占有她。他願意為她犧牲,隻要能予他以生命的烈火。
鷦鷯信以為真,便允許了。
不久他又結識了黃雀,她是更活潑而美。於是他又把前番的話,向黃雀重說一番。
黃雀也信以為真,便允許了。
他是為了大眾,又為了愛而生活的了。
天是有晴晦的。
一天,起風了。他於是覺得翅膀的無力。即使站在兩足上,也搖搖不定,無力支持了。同時沒有吃黃色的穀粒,棕紅的麥,肥白的蟲,身軀是消瘦了。
一天,下雨了。他於是初次感到羽毛的沉重。簡直寸步難移了。遺傳的畏縮、葸怯,在他的血液中回轉著,他想起了家。那兒有他的母親等著,那兒有幹燥的窩,黃的穀粒,肥的蟲,但是他渾身沉重,饒饒不休的舌也凍住了。他望著可羨的屋簷,但是廊下與簷頭的間隔,竟是弱水三千,非仙可渡了。
不等天氣放晴,複飄下片片的白雪來。寒冷更加寒冷,雪花不能充饑,原野上滿是白色的茵褥,遮住一切的麥粒,凍死肥白的蟲,青的菜。
簷前與廊間的距離因茫茫的雪色更長了。
小雀的意識漸漸渺茫起來。雖則似在懷念著慈愛的母親,溫暖的窩,甘美的食物。此時即使他的母親出來,也已遲了。
詩人從外套中伸出頭來,看見小麻雀,瞥了一眼,回到桌上,寫了一首不相幹的詩:
三隻小麻雀,
滾在麥田裏。
嘰哩複咕嚕,
咕嚕複嘰哩;
舉世無此歡,
喧聲騰林際。
朝來飛且食,
午間食且飛;
胃小口偏大,
心貪食又餘,
矢撅遍地灑,
羅布如星棋。
午際鳴且食,
午後食不鳴;
薄暮不鳴食,
喑啞不聞聲;
嗉囊如鬥大,
巨腹似鵪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