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鵬飛
在中國古典小說中,是幾乎沒有真正愛情的位置的,但《紅樓夢》卻是個很大的例外。這種說法也許會遭到強烈質疑:六朝誌怪、唐人小說、宋元明清的話本與擬話本中,不是經常表現男歡女愛、閨怨相思的內容嗎?難道這些都不能算作是愛情?如果按通常的標準來看,這些關乎男女之情的內容,自然都可以算是愛情,但這跟筆者在此所說的“真正的愛情”卻不完全是一碼事。這裏所謂“真正的愛情”,主要不是指現實中的愛情活動,而是指小說在精神與心理的層麵上對男女之愛進行細致入微的描寫,表現出複雜深刻的情感體驗。相對於這一標準而言,古代小說對愛情的表現便絕大部分都顯得過於直白淺露、直奔主題,甚至充滿了實用主義與情欲至上的色彩,即使以表現愛情而聞名的蒲鬆齡,他筆下的男性們見到那些美麗多情的狐鬼花妖時,首先想到的便幾乎都是要與之發生肌膚之親與枕席之愛,像《嬰寧》中的王子服,邂逅美麗純真、無憂無慮的嬰寧時,便雙目灼灼似賊地盯著人家看,還失魂落魄的,表現得很有些急色,後來又害相思,一病幾死,等到久別重逢,便立刻亟不可待地向天真無邪的嬰寧要求枕席之愛。我們自然不是說小說就不能這樣來表現男女之情,應該說,這也是生活真實的一部分,甚至很可能就代表著中國古代男性普遍的心態。
但是如果小說普遍地如此來表現愛情,那這愛情豈不是也顯得過於單調、過於淺薄、也過於沒有美感與層次感了嗎?是不是也忽略了生活的另外一些內容、甚至是更重要的內容呢?然而,多虧有了《紅樓夢》,中國古代小說便有了對於真正愛情的真正出色的描寫,讓我們在麵對那些把愛情表現得無比美麗動人的西方(比如俄國)古典小說時,還不至於太問心有愧。
《紅樓夢》所表現的愛情的核心內容便是貫穿始終的寶黛之愛。
對於寶黛之愛的曲折過程與深厚內涵已經有了太多的論說,這裏都不再重複了,而主要從一些側麵來認識曹雪芹對於愛情這一人類最美好情感的深刻體認與高超表現。
寶黛之愛在小說中最重要的表現形式乃是帶有超驗色彩的神話——神瑛侍者與絳珠仙草的故事:為了報答靈河岸邊、三生石畔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之恩,絳珠仙子便追隨他來到人間,打算以畢生的眼淚相還。這一奇特的故事向來被視為寶黛之愛宿命性的基礎與前提。因為這一基礎在小說的開頭便已經奠定了,因此自始至終,神瑛與絳珠的故事便一直跟寶黛的愛情故事交相輝映,閃爍著動人的光彩,生發出無窮的意蘊。當人們看到小說描寫現實中的寶玉對黛玉無微不至、生死相依的關愛與嗬護時,便禁不住要想到這個美麗的神話,想到這是一位來自神界的神瑛侍者在傾心嗬護一棵柔弱的、禁不起人間風霜侵襲的小草,便會有一種莫名的感動。寶玉對花草樹木等無情之物的同情體貼,對他周圍那些像花草般美麗柔弱的女性的關愛嗬護,不正是神瑛侍者對絳珠仙草的愛在人世間的延伸?這種愛乃是發自天然的,出自寶玉的天性,包含著深切的尊重、同情與憐惜,除了要求自我犧牲與自我付出之外,也是無欲無求的,因此被有的學者稱為神性之愛,寶玉對於純潔少女的無比尊崇就是這種愛的外在表現。在男女之愛中,除了性愛之外,也會有這種神性之愛的流露,曹雪芹正是強烈地體會到這種神性之愛的存在,便以其特殊的形式來加以表現。在寶黛之愛中,既具有這種不含任何世俗雜質的神性之愛,更有刻骨銘心、纏綿不盡的隻針對著“這一個”特定對象的至死不渝的愛,對於這種愛的來由,人們感到一種無可理喻的神秘感,便用宿命論的方式來加以解釋。而反過來,當用宿命論的方式來對一種強烈的感情加以解釋時,人們同時也就會予以這種感情更加的強化。神瑛與絳珠在靈河岸邊、三生石畔的前緣讓他們在人間一見麵便覺得彼此熟悉,而當他們後來聽到賈母說起“不是冤家不聚頭”這一句俗語之後,竟好似參禪一般,都不覺潸然淚下,一個在瀟湘館臨風灑淚,一個在怡紅院對月長籲——當一旦從內心體會到那種宿命感,便證明這種愛情已經發展到了十分深沉的境地。而對宿命感的這一體認,也讓他們的愛情以更加猛烈的速度暗中發酵,直至孕育出自我犧牲的毀滅性的力量。而這,與絳珠來到人世以淚報恩的神話結構便完全契合了。當愛到了自我犧牲、自我毀滅、報恩償債的地步,也就達到了極致的巔峰體驗的境地,從而完全超越世俗的情感,遺世而獨立,孤獨而寂寞,甚至那被愛者也無法徹底理解這種情懷,因此,林黛玉便在她自己的愛中成為真正的“世外仙姝寂寞林”,而賈寶玉也最終懷抱著至死靡他的愛情飄然遁世、寂然獨處,他們終究還是成為彼此各不相幹的神瑛侍者與絳珠仙子,回到了沒有世情牽絆的太虛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