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風
小說有個結構問題,結構問題常常是小說作者煞費苦心的難題,尤其是長篇小說。小說結構的好壞直接影響到主題的表達、人物的塑造,影響到作品的感染力。當然,反過來說,小說結構的高明與否,又受製於作者認識水平和藝術水平的高低。有了大致的情節以後,結構問題便擺在作者的麵前,無法回避。隨著情節的展開,設計多少人物,如何設計人物的主次,如何設計人物和人物之間的關係,如何安排人物的出場,輔助人物的安排,如何將故事和人物生動而自然地連成一氣,如何設計中心線索,設不設置副線,懸念的設置,高潮的設計,人物結局的設計等等。在這方麵,長篇小說和短篇小說又有所不同。短篇小說篇幅有限,更加重視或者說更加依賴結構的技巧。而長篇小說對結構的考慮則要求更加大氣,更加強調全局的把握。理想的情況是把全局的構想和局部的展開天衣無縫地結合起來。這裏想談的是中國古代小說作者在構思小說結構時對物件的利用。
我們在讀唐人的小說名篇時,很少看到物件的利用在結構上非常成功的例子。唐初小說《古鏡記》,被認為是唐人小說從誌怪到傳奇的過渡。這篇小說以一麵鏡子串聯一係列相關的故事。從結構上看,仿佛一串冰糖葫蘆,如果說故事好像是一個個的山楂,那鏡子便是串起山楂的竹棍。但是,鏡子的出現隻是強調了它的怪異和神奇,與人物的命運沒有多大關係。中國古代小說的實際告訴我們:
隻有當物件與人物命運結合在一起時,這個物件的利用才真正有了結構上的重要性。中國的小說讀者最關心的是人物的命運,從這種意義上來說,中國的小說是命運小說,是真正“以人為本”的藝術。
歸根到底,古代小說扣人心弦的不是離奇的情節,而是故事中人物那跌宕起伏的命運。當人物命運和情節的離奇發生矛盾的時候,中國古代小說作者寧可削弱情節的懸念,也要強調人物命運的悲歡離合。我們隻要注意一下古代公案小說和西方偵探小說的差別,就可以明白。像《錯斬崔寧》《簡帖和尚》這樣的公案小說,作者把罪犯放在明處,而讀者的注意力幾乎全部為人物的命運所吸引,整個破案的過程並未構成懸念,也沒有表現出什麼智慧。這和我們閱讀《福爾摩斯探案》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由此我們也就可以明白,為什麼讀者那麼重視小說中人物的結局。有的時候,讀者對小說的藝術水平非常不滿,但他們還是要耐著性子把它讀完,原因是什麼呢?就是因為他們要看那個結局,要看人物的命運。一邊罵,一邊還要看,事情就是這樣的矛盾。
唐人小說中,《長恨歌傳》裏那個鈿合金釵是串聯前後兩大部分的重要物件。它既是李、楊情愛的見證,又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的物證。但是,小說強調了“牽牛織女相見之夕”李、楊密誓的意義。那是惟有李、楊二人知道的密誓,從而無形中貶低了鈿合金釵的重要性。
宋代話本中,已經注意到利用物件來發揮結構上的作用,譬如《碾玉觀音》裏那個玉觀音,就是故事發展的重要線索。郡王讓崔寧做玉觀音,引出崔寧和秀秀的遇合;後來郭立找崔寧修補玉觀音,引起秀秀的第二次暴露。這些都和崔寧、秀秀的命運緊緊地聯係在一起。元代以後,戲曲大興。至明清時期,戲曲中利用物件串聯情節的作品越來越多,而且往往和人物命運緊密地結合在一起。這種情況啟發了小說的創作。最典型的例子有三言中的《蔣興哥重會珍珠衫》《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珍珠衫本是“蔣門祖傳之物,暑天若穿了它,清涼透骨”,一向由蔣興哥交付妻子珍藏。後來,其妻王三巧與陳商偷情,將珍珠衫贈送陳商,“做個紀念”。蔣興哥與陳商邂逅蘇州,從陳商身上的珍珠衫進而探問到三巧失身的隱秘。最後,由陳商的原妻平氏將珍珠衫帶回蔣家,物歸原主。珍珠衫由蔣興哥、王三巧愛情的標誌,一變而為王三巧和陳商偷情的標記,再變而為王三巧複歸本夫的象征,它與情節的發展、人物的命運緊密而又自然地聯係在一起,使小說在結構上顯得更加針腳細密,環環相扣,並增加了小說的戲劇色彩。在《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中,百寶箱在結構上的作用亦不容忽視。它把“從良”和“沉江”兩大重點緊緊地聯係在一起。“從良”中的百寶箱,隱而不露,半隱半露,寫出杜十娘的精心設計。“沉江”一節,通過百寶箱的沉江毀滅,象征著杜十娘的“櫝中有珠”和李甲的“有眼無珠”。
在明清的長篇小說中,在結構上物件利用得最好的是《紅樓夢》。《紅樓夢》的原名就是《石頭記》。這塊石頭在《紅樓夢》裏可不簡單,它和全書的主題、人物緊緊地聯係在一起。結構的考慮和主題的表達、人物的塑造結合得水乳交融、天衣無縫。原來小說的主人公賈寶玉是一塊女媧補天棄而未用的頑石。女媧補天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石頭,偏偏剩了一塊沒用,而這塊石頭就是《紅樓夢》的主人公賈寶玉。如果女媧當年多用了一塊,那賈寶玉就不存在了。小說的主角既然是一塊石頭,那麼,這部小說的原名叫作《石頭記》,也就毫不令人奇怪了。不但小說的名字與石頭有關,而且這部小說本身就全部記錄在一塊大石上。頑石下凡以後,不知過了幾世幾劫,空空道人從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經過,發現了這塊記錄了石頭曆盡悲歡離合、炎涼世態故事的大石。《紅樓夢》裏有一個現實世界,有一個超現實世界,把這兩個世界聯係在一起的便是半仙似的一僧一道。而把一僧一道與賈寶玉聯係在一起的便是賈寶玉脖子上那塊要命的通靈寶玉。《紅樓夢》中一僧一道幾次出現都與這塊石頭有關。他們稱呼賈寶玉為“石兄”。這塊通靈寶玉是賈寶玉一時一刻也離不開的東西。而這塊要命的玉就是那塊頑石變的。“頑石”一詞字麵上帶有貶義。賈寶玉不願意走社會和封建家長給他規定的人生道路,所以在世人俗人眼裏,他確實是一塊頑石。作者又告訴我們,這塊頑石雖然未被女媧看上,但“自經鍛煉以後,靈性已通”。顯然,這是作者在暗示讀者,賈寶玉的秉性非常聰明。作者說這塊棄石看到眾石都被女媧選上,惟有“自己無才不堪入選,遂自怨自歎,日夜悲號慚愧”。按照這種說法,似乎這塊棄石不是不願意補天,而是人家不要他,被淘汰下來的。但是,從全書來看,這塊棄石不是無才補天,而是不屑去補。“頑石”之說,其實是明貶暗褒。如何從雲山霧罩的女媧補天神話過渡到世俗人間呢,作者引入一僧一道,把此岸世界和彼岸世界連接在一起。這一僧一道在那裏高談闊論,引動石頭的凡心,也要到人間走一遭。讀者看到這裏,以為《紅樓夢》是要借用神仙、靈物思凡的模式來展開石頭的故事,石頭馬上搖身一變,要變成賈寶玉了。可是,《紅樓夢》並沒有簡單地套用思凡的模式,而是讓一僧一道借此發揮了一通議論:“那紅塵中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個字緊相聯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一僧一道的這些話也都是老生常談,不足為奇。況且,兩人剛剛大談紅塵中的富貴榮華,把石頭的凡心勾起來了,現在反過來卻又說富貴榮華也是靠不住的,話都讓他們說全了。但是,讀完全書我們就知道了,作者麵對一大群女子的悲慘命運,麵對百年望族的一朝衰落,麵對小說主人公的婚姻戀愛悲劇,他又怎能不產生那種瞬息榮華、萬境歸空的想法?作者在思考人生的意義的時候,一方麵熱愛生活,一方麵又看不到出路。作者的思考就是這樣充滿矛盾。由此看來,作者將賈寶玉的前身設計成一塊女媧補天剩而未用的石頭是十分巧妙的。這塊石頭的含義很不簡單。但是,作者對石頭的利用還不止於此。這塊高十二丈、方二十四丈的石頭又可以一變而為扇墜大小、可佩可拿、鮮明瑩潔的一塊美玉,這就是賈寶玉脖子上那塊要命的“通靈寶玉”。美玉和頑石這兩樣東西出入很大,但二者的合二為一卻正好說明了賈寶玉思想性格的複雜性。作者還一再提醒我們,美玉是賈寶玉的幻相,頑石才是賈寶玉的真相,才是賈寶玉的本來麵目。作者十分清楚,像賈寶玉這樣的人物是讀者很難理解的,所以他在賈寶玉正式出場以前做了充分的鋪墊。這個鋪墊的中心就是用種種手法,包括超現實的手法來強調賈寶玉性格的複雜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