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慎
《畫壁》是一篇描寫生動、藝術構思精妙,而思想旨趣卻有些難於把握,甚至顯得有些撲朔迷離的作品。小說寫一個書生朱孝亷和他的朋友孟龍潭一起到一座寺廟去參觀遊覽。殿中牆壁上有許多繪畫,“圖繪精妙,人物如生”。最栩栩如生的,是東壁上的“散花天女”畫。天女乃一垂髫少女,“拈花微笑,櫻唇欲動,眼波將流”。朱孝廉被強烈吸引,注目不移,久之竟“不覺神搖意奪,恍然凝想”。於是,忽然身體就飄飄然如駕雲霧,不由自主地就到了壁上。小說由此展開一係列的幻想情節,在現實人物朱孝廉和壁畫人物散花天女之間,產生了一段充滿浪漫色彩,不乏幸福甜蜜,同時又離奇曲折、緊張驚險的性愛故事。朱孝廉從壁上回到現實以後,以他在畫壁中的經曆和由此引起的壁畫上的奇異變化(畫上的天女在跟他有性愛關係以後,竟“螺髻翹然,不複垂髫矣”――就是從少女的發型變成了少婦的發型)求問於老僧,老僧笑答:“幻由人生,貧道何能解?”這是不解之解,充滿了一種神秘意味,令人深思,同時又使人如墜五裏霧中。
作者通過這個美妙的充滿藝術魅力的故事,想要表達一種什麼樣的思想呢?這可以有完全不同的解釋。清代的幾位著名的《聊齋》評論家幾乎異口同聲地評定,蒲鬆齡是在宣揚一種宗教思想,即借由佛家之口,來勸誡,來喝破那些有“淫心”的人。而用蒲鬆齡自己在“異史氏曰”中的話來說,這是一篇“菩薩點化愚蒙”的戒淫之作。馮鎮巒評曰:“幻由人生一語,該括一部《曇花記》。”
何守奇評曰:“此篇多宗門語。至‘幻由人生’一語,提撕殆盡。誌內諸幻境皆當作如是觀。”但明倫也稱“幻由人生”一語,是“真解”、“妙解”,進而聯係小說中的人物說:“以知悟道不在多言,惜朱(孝廉)之聞妙諦而不解也。”今人也有持相同觀點的,如說:“老僧的用意在於通過朱孝廉這番虛幻經曆,讓朱孟二人明白‘幻由人生’(也就是‘異史氏曰’所說的‘人有淫心,是生褻境;人有褻心,是生怖境’)的佛理,這一佛理也是這篇小說的整體情節框架所表現出來的基本主題。”
認識和把握文學作品的主題,或者說作品的思想傾向,通常有兩條路徑。一條是,看作者在作品中的明確提示,即直接將他的用意,或曰主題思想,明明白白地表達出來。如此篇中的“異史氏曰”中蒲鬆齡所說的那番話。但是,並不是每一篇作品作者都會出來作直白提示的,絕大多數都沒有;真正的藝術作品也不應該有,不必有。而更為重要的是,即使作者有直白提示,由於種種複雜的原因,也往往靠不住,不可以當真。另一條路徑是,考察作品的藝術,亦即對作品中的人物、情節、細節等進行具體的分析。對一篇具有藝術性的小說來說,作者的真實思想,亦即他從生活中得來的真切的生活體驗和認識,都是隱藏、滲透、寄寓在小說的藝術形象之中的。
分析作品的藝術,就是要挖掘出作品內在的而不是顯露在外的思想內涵。這條路徑最符合藝術規律,也最可靠;作者的告白隻能作為參考。
不錯,這篇小說確實有濃厚的宗教色彩。“蘭若”、“殿宇禪舍”、“老僧掛褡”、“隨喜”、“偏袒”、“說法”、“檀越”等等,故事產生的環境和情節的發展,處處都關涉到佛語、佛事、佛俗。更為重要的是,篇中老僧的點示,以及篇末“異史氏曰”中,作者與老僧相呼應而發的那番高論,都透出一種似乎要讓人頓悟,卻又相當費解的帶有佛家玄虛色彩的訓誡意味。
但是細讀之後就不難發現,這些都不過是小說的外殼,作者的本意,也就是作品描寫的著力之處,卻並不在佛教本身。這篇小說的主體,也就是最具藝術魅力的部分,是朱孝廉進入畫壁以後所發生的那個浪漫的性愛故事。如果我們掐頭去尾,讓讀者看不到朱孝廉入畫壁和由畫壁再返回現實的奇幻構想,那麼浪漫故事本身,實際上就是一個完完全全的充滿世俗意味的現實故事。當然,去掉了入幻、出幻的精巧的藝術構思,作品就將失掉動人的藝術光彩。寓實於幻,正是作者的藝術妙思。
我們先看作者對散花天女這個人物的設置和處理。散花天女,原本是一個佛經中的人物。《維摩詰經·觀眾生品》中記載,在維摩詰室中有一位天女,當諸菩薩聆聽佛說法之時,她就呈現原身,將天花撒到眾菩薩身上,以檢驗他們的道心是否堅定。世俗之心已盡,即道心堅定者,花著身不落;世俗之心未盡,即道心未堅者,花不著身。身負如此神聖使命的一位神女,她本人的佛性和德行都應該是非常高的。可是在作者的筆下,這位神女卻是一個不論容貌、儀態、服飾、感情,從裏到外、徹頭徹尾的世俗女子。看作者寫她的微笑、眼神,都極富動感,難怪朱孝廉為其所撼動,目眩神搖而進入畫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