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炎熱的夏天,一個維吾爾族朋友的小院裏,綠色的葡萄藤蔓撐起一條清涼的長廊,一串串尚未成熟的葡萄倒掛下來,散發著誘人的透明。在這裏,我第一次喝到了一種類似於啤酒,又不是啤酒的飲料。朋友從不遠處的手壓井旁的水桶裏拿來了幾瓶外麵沒有商標,瓶口楔有一個黑色的橡皮塞,裏麵裝滿液體的汽水瓶——嘎瓦斯。
嘎瓦斯隻有微量的酒精度數,別名叫“啤窩”、“土啤酒”。是麩皮和啤酒花摻和在一起經過大約一周左右的時間發酵釀製而成的一種飲料酒。嘎瓦斯釀成的時候,主人可以根據自己的口味添加上等的山花蜜,再裝入帶有膠皮塞子的瓶裏,放在太陽下曬,曬的時間越長口感越好。朋友拔掉橡皮塞的瞬間,“嘭”,一股泡沫飛出,金黃透明的液體流瀉在一個透明的高腳玻璃杯裏,白色的泡沫溢出,濃濃的蜜香彌漫,就像一位溫情脈脈的香馨女人飄然而至,那種秀色可餐的感覺拉動著人的每一根感覺神經。輕品嘎瓦斯,入口清爽微苦,既有著蜂蜜的香甜,又有啤酒花的淡淡苦澀。
在新疆伊犁,嘎瓦斯始終保持著一種非常傳統的製作方式。純粹的手工製作方式決定了每個人釀造的嘎瓦斯味道會不一樣,時間、環境、溫度、人的情緒、性別以及年齡都是決定嘎瓦斯味道的條件。因此,嘎瓦斯是一種可以食用的藝術品,因為它是唯一的,是一次性的。
“穆斯林猶如蜜蜂,隻汲取佳美的飲料,隻蓄存佳美的食物。”他們傳承下來的嘎瓦斯仍然保留著那種古老的特色。對於一個虔誠的伊斯蘭民族來說,他們對於烈性酒始終持有一種否定的態度。其原因是撒旦參與了酒的製造:很久以前,在洪澇災害發生之時,聖人諾亞一家乘坐一首預先準備的大船在水上漂泊。他們準備的葡萄幹由於船艙進水發生了糜爛,並且散發出一種熏人欲醉的氣味。在糧食吃光後,他們不得不從這些糜爛的葡萄幹中挑出好一些的來食用,每次食用後船上沉悶的氣氛都會因為他們的手舞腳蹈,唱歌打鬧而變得活躍起來。大水消退後,人們開始有意識地讓葡萄幹糜爛,擠出汁來食用,並稱之為酒。後來有一個國王覺得這樣的酒不過癮,想增加酒的濃度,就發出告示說如果誰能如其心願他就將得到一輩子的財產。一個十惡不赦的人叫麥力吾尼起了貪心。可在規定的時間臨近時他卻無法找到增加濃度的方法,這時一個商人打扮的人出現了,他告訴麥力吾尼,隻要向國王要一隻老虎、一隻狐狸和一隻公雞,宰殺後將他們的血加入葡萄水,發酵,就會取得成功。這個人就是萬惡之神——撒旦。後來這種酒的濃度果然達到了國王的要求。可人們喝了這種酒後,有膽小的人開始變得膽大妄為,有的人變得詭計多端,有的人情欲難耐,變得淫蕩起來……
從公元十世紀初伊斯蘭教傳入新疆,經過幾個世紀的大浪淘沙,酒因惡人撒旦的參與製造而被否定。我的猜想是:人們從那時起就在刻意尋找一種可以用來代替酒的東西。後來啤酒花從內地引種到新疆,並且取得了成功。這樣,嘎瓦斯的產生似乎就成了冥冥之中而又順理成章的事情。
啤酒花是一種桑科多年生蔓莖纏繞草本植物。形狀象牽牛花,從根到莖葉,一色翠綠,網狀交織。俗名“酵母花”。《本草綱目》記載這種花具有生津止渴、鎮靜安神、利尿健胃的功效。用來釀製嘎瓦斯,又被稱作嘎瓦斯的靈魂。
嘎瓦斯的酒精度非常低,任何一個不會喝酒的人即使飲上幾大杯也不會醉。我最喜歡去漢人街喝嘎瓦斯。走在這個古老文明和現代文明交融的街道上,時時刻刻都在濃濃的民族氛圍圍裹之中。炎炎夏日,隨便找一處烤肉攤坐下來,老板就會從一個大盆的冰層下抽出冰鎮的嘎瓦斯,隨著開瓶的尾音嫋嫋淡去,鮮香肥美的烤羊肉,就遞到了你的手中。這時候,一手握著酒瓶,一手橫抓烤肉,那是一種原始而別有韻味的風情,入口入心的爽快我以為是夏日最美的消閑方式之一。因此,我常在想,嘎瓦斯為什麼會成為伊犁人最青睞的東西呢?
伊犁素有新疆的後花園之稱。這裏日照時間長,冬暖夏涼,晝夜溫差大,這些氣候特點非常適合啤酒花的生長;伊犁遼闊的大草原每到夏天就繁花似錦,芳香撲鼻,這些沒有被汙染的聖潔的花朵,又是蜜蜂釀製山花蜜的最愛,因此伊犁的山花蜜享譽國內外;曆經四季風雨的麥子作為製造嘎瓦斯的原料之一,凝聚著大地物候的精華;加上當地民族那種蓄存多元文化的虔誠,他們對待一件事情就像對待自己的信仰一樣。於是,嘎瓦斯就成了虔誠的產物。
二
“在枝幹粗壯的樹下,一卷詩抄/一大杯葡萄美酒,加一個麵包/你也在我的身旁,在荒野中歌唱/啊,在荒野中,這天堂已夠美好!”歐瑪爾·海亞姆《柔巴依集》
這首柔巴依(阿拉伯語為“四行詩”之意)的作者是波斯(今伊朗)人。詩中所提到的葡萄酒是土法釀造的,是那種屬於民間的飲料酒。葡萄酒為情侶提供了助興和纏綿的載體,葡萄酒是一種溫情的酒。葡萄是一種有著靈性的物種,在葡萄院中發生的故事,有一種讓人陷入迷宮的神秘。生活在伊犁近二十年,在這些逝去的時光裏,打動我心靈的恰恰是那些散落於民間,那些比珍珠更加珍貴的土法釀造的葡萄酒,我以為那才是貧民百姓的酒,才是真正凝固著色彩和物華以及智慧的酒,喝了這種酒自然就會使人有一種對於勞動的虔誠和感恩。
伊犁具有得天獨厚的種養葡萄的自然條件,在這裏,無論是城市的庭院,還是鄉間,隻要有院子,就一定有葡萄。每到夏天,庭院的綠色藤莖爬上搭好的葡萄架,為人們撐起一片陰涼的同時,一串串晶瑩剔透,或者紫色的葡萄垂掛下來,那種靈性而色情的挑逗,總會讓人不由得想起女人身體的某個部位。一對對情侶相擁訴說情話,抬頭間猛然映入眼簾的葡萄,還有那散發出的迷香的柔聲細語,他們摘食葡萄似乎就成了情理之中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