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麥子(1 / 1)

在川南,六月正是小麥收割的季節。身居北方的我每每望著田間還在抽穗的麥子,就會情不自禁地將目光投向遙遠的南方農村,投向常年累月在丘陵地帶那貧瘠的梯田裏勞作的父親。

每年九月以後的一段日子裏,已經年邁佝僂著背的的父親就會套上那頭老牛,手扶犁鏵,赤著腳丫,任黑油油的帶著新鮮腥味的泥土在趾縫間鑽來鑽去。父親會哼起一支鄉間流傳久遠的歌謠,那蒼老悠長的嗓音總會讓我怦然心動。在生活的舞台上,我甚至覺得隻有象父親一樣的農人才是真正的歌手,也隻有這樣的歌謠才更能蘊涵著生活的艱辛和對命運的抗爭。在記憶中的麥田裏,父親的身影和老牛拉犁的姿勢定格成了一尊生命的雕塑。

父親是一位地道的農民,他經曆過大躍進、三年自然災害以及那“史無前例”的時代,在我小的時候,他經常給我們講述他年輕時候吃糠咽菜,甚至吃樹葉充饑的情景。父親和他一輩的中國老百姓一樣,對“填飽肚子”都有著一種潛在的恐懼和渴望。父親對於他分到的幾分並不富饒的土地有一種強烈的感情,他善待腳下的土地就象善待自己的生命一樣。

到了麥子灌漿的時節,父親會長時間地靜靜地蹲在田頭,燃起一鍋水煙,讓一絲淡淡的青煙漂浮起一串串心事。父親想起了一年的艱辛與勞作,想起了因為生活困難幼年夭折的我最小的妹妹,想起了因為耐不住貧窮而改嫁他鄉的我的母親,想起了我家那隻餓死也不肯離家的黃色土狗……父親眼中流下了渾濁的淚水,打濕了那一片收獲在望的麥子。在微風中,善良的麥子迎風搖曳歌唱,它使憂傷的父親忘記了憂傷,把苦澀的淚水吞回心裏變成了甜汁,養育著他的兩個幼年就失去母愛的孩子。

在麥子收割的前幾天,父親顯得比平時緊張而忙碌,他會去鎮上的鐵匠鋪打上一把上好的鐮刀。此時的鐵匠鋪也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時候。與我父親年齡相仿的老鐵匠跑前忙後招呼著農人,紅紅的爐火映紅了他飽經風霜的臉膛,旁邊拉風箱鼓風的小孫子仰起一張笑臉就象一朵綻放的花朵,整個鄉村都籠罩在歡樂和豐收在望的喜悅中。收麥前幾天的晚上,父親顯得有些焦躁不安,睡覺很不踏實,他時不時起床看天,他擔心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會衝走了他一年的希望與夢想。在他的心裏一定盤算過打下麥子後除去一切開支後能否維持一年的口糧和給兒女添一件新衣服。當一切都按照父親所希望的那樣,麥子終於平安地從父親的指縫間流到了倉裏,父親笑了,連他臉上蒼老的皺紋也笑成了一朵花。

父親不善言辭,失去妻子的他一生受盡磨難。隻認識自己的名字的他不懂得很深奧的道理,他說他惟一希望的就是兒女能夠有出息。他在請別人給我的來信中說他最得意的一件事就是讓我完成了學業。處在八十年代前後的那段日子裏,對於貧窮的我們來說上學是一件相當不容易的事情。父親為了我的學業最後隻能靠拆東補西的小額支農貸款支持我上學,我惟一的妹妹為了我連小學沒有畢業就被迫輟學,這件事至今想起來我的心裏都還在疼痛,盡管她現在的日子過得不錯。

就在父親最需要勞力的時候,我卻遠走他鄉來到了這座邊陲小城,一去就是十幾年。父親沒有因為我的離開而過多責備我。可是我的心裏每每想起這些就忍不住一陣心痛和不安。我時常在想,要是我不離開他,我至少可以上山幫他打柴,下地扶犁,挑水、打麥……直到前年夏天我出差重慶才有機會回老家探望父親,滿心以為久別重逢會為我們帶來無比的歡樂,可是短短的相聚卻變成了我們之間更加沉默的交流。父親已經沒有了年輕時的激動,畢竟他老了。為了我們兄妹他已經耗盡了心血,一想起這些,我的淚水就不自覺地湧了上來。

遙望南方,我仿佛看到了父親身披一件黑色的衣服,坐在有綠竹搖曳的竹林裏,眯著眼睛享受收獲後的短暫閑適。這讓我的思緒又回到了收獲季節的麥田,麥田裏站著一株成熟的麥子,低著頭,靜靜地守侯著腳下的土地,我想,那就是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