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穰草(1 / 1)

所有的作物秸稈中,穰草在我的記憶中印象是最深的。“穰”字在字典裏的解釋是禾莖植物的秸稈。在我的家鄉,通常隻用於稻草,而且是那種被碌碡反複碾過,蹂躪得又軟綿又蓬鬆的稻草。

穰草是過去那種陳舊生產方式的產物。秋陽高照的天空下,牛拉著碌碡在曬場上不停地轉著圈,碌碡碾過稻穀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加上趕牛人摔響鞭子的吆喝聲和鳥雀圍著曬場的喧鬧聲,吟唱成一首豐收歡娛的秋歌。碌碡碾下稻穀,也同時把稻草變成了穰草。

在我的家鄉,穰草是牛一個冬天的料草。從秋後到來年初春那段漫長的季節裏,穰草垛一直是鄉村最耀眼的標誌,它一般是以一根枯樹為軸心,碼成圓形的、高一丈有餘的垛,分布在離牲畜棚圈最近的地方。在我的記憶裏,最有趣的是將穰草垛扒開一個能容納幾人的洞,那實在是一處溫暖的洞天福地,即使外麵滴水成冰,裏麵也感覺不到有絲毫的寒意。每到夕陽下山後的那一段時光,我的爺爺在棚圈旁照料著牲畜,我坐在洞口,他一邊鍘草,一邊給我訴說著人世的種種趣事逸聞,不緊不慢的話語中透出一種溫和的滄桑感。身後是卸轅的老牛有節奏的反芻聲,穰草在鍘刀下散開成規則的圓錐形,這樣安靜祥和的時光伴隨著我的少年時期。

等到牛把一堆碩大的穰草垛蠶食得差不多了,大地也就開始重新吐露出新綠,牛放青的時候到了。當清理完草垛最底層時,才發現草垛周圍的淺草已經泛出茵茵綠意,而留下草垛圓形的輪廓印在地上,就好像遠古留下的遺址一般,令人想到這裏曾經有過的偉岸和雄姿;又好像是一個巨大的物體消失後身影將在這裏繼續籠罩很長一段時間。

開春時,也會遇到穰草青黃不接的時候,這時人們隻好把鋪在床上的稻草抱下來喂牛。鋪過床的穰草似乎染上了太多的世俗之氣,味道自然就要差一些,隻是可以聊以充饑罷了。但是對於鄉人來說,穰草鋪床算得上是一種特殊的享受。鄉下的老式床最下麵是一張細密相間的竹排,夏天在上麵鋪上一層草簾就可入睡。到了冬天,就在草席和草簾之間再鋪上一層穰草。每寸草節軟綿綿的穰草似乎都充盈著秋陽的溫暖,在整個冬季裏溫煦和著草香蓬蓬勃勃地溢出來,溫暖人的心田。我到縣城讀高中的時候,鄉村已經開始實行機械化了,因此就隻有稻草而沒有了穰草。每到初冬,父親總是要從幾十裏山裏路以外的地方親自給我送去一捆穰草,穰草是父親特意用一種打場的梿枷加工出來的。我可以想象父親在秋陽下的曬場揮動梿枷,單調的拍打聲在空曠的大地傳得很遠很遠。隨著父親身體的動作,臉上掛著的兩行汗珠一閃一閃發出晶瑩的光澤,隻有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其實是一個永遠也走不出故鄉的孩子。每當秋陽籠罩西北大地的時候,我的夢中總是出現與我的家鄉有關的畫麵。夢見在那廣袤水田中晃動的草帽和流動的歌謠;夢見土牆外掛著的火紅的辣椒串;夢見懸掛在屋梁上的閃著金黃光澤的玉米;夢見透著莊稼成熟氣息的田壟和曬場上碌碡的吟唱,以及那象征著鄉間農村冬天特有景致的穰草垛……

現在鄉村已經很少看到牛了,穰草垛自然也就從人們的視線中消失了。去年出差回到老家,住在父親的房間,半夜被一場說不清的夢驚醒,心中感到空落落的,似乎有一種長久的期待沒有兌現。伸手到鋪下的墊被中一摸,原來是墊著褥子,那一夜我再也沒有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