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屯田家法”到“清真範式”至少存在三個方麵的變化:第一,從風格上說,由深情淺致到沉鬱頓挫。第二,從寫法上說,從平鋪直敘到婉轉鋪敘,由即景生情的“線形結構”走向曲折細密的“環形結構”。柳永的鋪敘是更多地依據時間順序作流水式的展開,袁行霈先生稱之為“線形結構”。如《雨霖鈴》從離別到別時再到別後,以“長亭”送別進入語境;到“雨歇”催發、執手相看,寫別時情深;再以“楊柳岸,曉風殘月”想象別後之思念和孤獨。這是一個直接的連貫的過程。柳詞讀來也是一波三折,能夠打動人心。隻是這種“線形”結構缺少變化,詞人要將情感寫深寫細難於找到下筆的餘地。周邦彥詞則打亂時間順序,采用倒敘、插敘相結合,依據心靈情感的流動過程,有開有合,回環往複,袁行霈先生稱其為“環形結構”(《中國詩歌藝術研究》)。第三,從語言表現來說,從淺俗明白到典雅密麗。整個說來,是在同樣的結構容量中變直線行進為曲線迂回了。從風格形態上很難說周邦彥就一定要比柳永技高一籌,隻是說他在同樣的世界裏又找到一條藝術表現的路徑,可能這樣更能引人入境,動人心弦。
二、天涯淪落中的審美心態
王國維《清真先生遺事》中說:“詞家之有清真,猶詩家之有杜少陵。”仔細想來,周邦彥與杜甫相同的地方主要有兩個方麵。第一,是在語言技巧上,都注重煉字煉句,“語不驚人死不休”。關於周邦彥詞在語言藝術上的特點,《北宋詞史》論述尤詳,可以參看。第二,是在抒情內容上,周詞也集中在人生漂泊之感。周邦彥三十歲以後在外州縣做官,輾轉流動達十餘年。經曆了宦途的風波險惡,品嚐了行旅的孤寂無聊。這個時期的詞作越來越多的表達自己的身世遭遇。與此同時,周邦彥對與他有過同樣命運的詩人們的作品有了更加深入的理解,在世事滄桑、人情冷暖等方麵皆有了認同感,因此他也融化前人詩句入詞,尤其是唐人的詩句。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評價周詞說:“多用唐人詩隱括入律,渾然天成。”張炎《詞源》說:“美成負一代才名,渾厚和雅,善於融化詩句。”又說“采唐詩,融化如自己者乃其所長。”對此,楊海明《唐宋詞史》中解釋說:“這種好用曆史典故和前人成句的做法,卻又是婉約詞發展到周詞階段因其真情稍衰而產生的‘補償性’現象。”其實這也是借他人之詞寫一己之意的曲筆,將同樣的生存體驗表述出來,在唐人詩句中寄托自己的情感也是一次自我閱讀的過程,更具有心靈獨白的意味,同時我們也不能忽略了作品的演唱效果。
閱讀周詞,覺得創意少而煉句多,他在自己的漂泊生活中擷取物象,有意識地把這些物象與前人詩句(主要是唐人)結合起來,把個人情感增加曆史感和厚重感。在個人體驗的言說中形成一種共鳴狀態,他就有了一個可以對話的“同是天涯淪落人”,作品的孤立的一麵被消解了。我們不妨用層層深入的辦法閱讀他這方麵的作品。他這一方麵的代表作是為官溧水時寫的《滿庭芳》:
風老鶯雛,雨肥梅子,午陰嘉樹清圓。地卑山近,衣潤費爐煙。人靜烏鳶自樂,小橋外、新綠濺濺。憑欄久,黃蘆苦竹,擬泛九江船。年年。如社燕,飄流瀚海,來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長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時眠。
詞人在不斷流轉中產生了對仕途生活的厭倦感,在外地卑官微職的他難於找到生命的價值所在。這個時候進入他的視野的就是白居易了,尤其是他的《琵琶行》,將身居偏遠的邊緣者心態寫得淋漓盡致。這首詞中的“黃蘆苦竹”兩句來自白居易“住近湓江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琵琶行》),這是全詞的主色調。同時在采融其他唐人詩句入詞時幾乎不露痕跡。“風老”句來自杜牧“風蒲燕雛老”(《赴京初入汴口曉景即事》),“雨肥”句來自杜甫“紅綻雨肥梅”(《陪鄭廣文遊何將軍山林十首》),“午陰嘉樹”句來自劉禹錫“日午樹陰正”(《晝居池上亭獨吟》)“且莫思身外”來自杜甫“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尊前有限杯”(《絕句漫興九首》之四)。這樣看來,短短的篇幅中居然化用了杜甫、劉禹錫、白居易、杜牧四位詩人的作品,將唐人的遭遇、詩作的意境和自己的情緒、詞作的情境結合在一起,由這些詩人的遭遇反思詞人的處境和心情,使作品的表現內容由個體情感上升為一種經過積澱的文化內蘊。陳廷焯評此詞“說得雖哀怨,卻不激烈,沉鬱頓挫中別饒蘊藉”(《白雨齋詞話》卷一)。詞人對唐詩語句、意境的化用起到了拓深詞境的作用,讓“己”情成為“泛”情。這是周邦彥詞在語言使用上的一大特色。
俞平伯《清真詞釋》說:“此亦先景後情格,起首三句寫夏景,便隱然有遲暮之感矣。……夏景於四時中吟詠獨少,刻畫最難。此闋起首三句,便如在薰風披拂,濃蔭永晝之中也。‘地卑’兩句最為諸家激賞。蓋淪謫之恨,出之蘊藉。……下句將杜詩‘人靜烏鳶樂’加一‘自’字,不覺其贅,可謂用古入神。……小橋流水濺濺,生意活潑,無我之境,與‘烏鳶’句相互映帶。‘黃蘆苦竹’見樂天詩,明寫其地卑濕,似無可戀,故擬九江之船矣。然上用‘憑欄久’,下又著一‘擬’字,想見回腸九曲,去住皆難。句法頓挫,恰為下半蓄勢。……過片‘年年’葉韻,‘社燕’句正麵自喻,故用一‘如’字。烏鳶自樂,社燕自苦也。夏閏庵評曰:‘換頭處直貫篇終。’‘莫思身外’兩句,亦用杜詩‘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尊前有限杯’。何等沉鬱,亦不覺其歇後。‘憔悴’兩句,似已放筆言情,而用‘歌筵’三句兜轉,神味悠悠無盡。通篇用事,多係唐大家詩,意境沉雄,音調圓渾。”這段解讀既有細說,也有宏觀之把握。融古人之話語成自我之心情,而又渾然一體,可以說是“筆端驅使古人”而多有深厚意境的創造。沈義父《樂府指迷》中說:“凡作詞當以清真為主,蓋清真最為知音,且無一點市井氣。下字運意,皆有法度,往往自唐宋諸賢詩句中來。”看來這種寫法也可以使作品唱起來更富韻味。
清真詞化唐人詩句入詞也會散發出一股“香豔氣”。借香豔題材寫漂泊孤旅又是一法。透過老主題寫自己的意緒。字裏行間看起來描寫的是離別後的思念和對舊情的咀嚼回味,其中更多寄寓的是個人的失意困頓。在情愛中尋找溫暖的心理動因。在情感審美中寫出個人生活體驗也是蘇軾常用的方法,如他的悼亡詞《江城子》。周邦彥也運用此法藉以抒懷,當然他依然會把他人體驗融入自己的話語中來。我們看周邦彥的《瑞龍吟》,詞雲:
章台路。還見褪粉梅梢,試花桃樹。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歸來舊處。黯凝佇。因念個人癡小,乍窺門戶。侵晨淺約宮黃,障風映袖,盈盈笑語。前度劉郎重到,訪鄰尋裏,同時歌舞。唯有舊家秋娘,聲價如故。吟箋賦筆,猶記燕台句。知誰伴,名園飲露,東城閑步。事與孤鴻去。探春盡是,傷離意緒。官柳低金縷。歸騎晚,纖纖池塘飛雨。斷腸院落,一簾風絮。
吳熊和《唐宋詞通論》一書將這首詞化用唐人詩句處一一標出。“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歸來何處?”化用杜甫《堂成》“暫且飛烏將數子,頻來語燕定新巢”句;“前度劉郎重到”化用劉禹錫《再遊玄都觀》“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句;“吟箋賦筆,猶記燕台句”化用李商隱《贈柳枝》“長吟遠下燕台句,惟有花香染未消”句以及詩前小序;“東城閑步”亦從杜牧《張好好詩》的小序中化出事典;“事與孤鴻去”是杜牧《題安州浮雲寺寄湖州張郎中》“恨如春草多,事與孤鴻去”的成句。不厭其煩地列出這麼多,可以看出周邦彥對中晚唐詩句是何等厚愛,他把這些詩人對人生的傷感體驗都統統拿來,從中讀出自我的影子,然後“譜”入詞中。這首詞寫詞人故地重遊之際對往日戀情的回顧。俞平伯說:“以景起,以景結,春景為一篇之樞紐。先述歸來所見,後方點出歸來舊處,倒敘有力。見春物之恬靜,遂想個人當年光景來。第三疊方仔細敘述本事,妙在吞吐回環,欲言又止,神味無窮。”(《清真詞釋》)這是從大體上著眼進行藝術特征的精彩分析。這首詞所營造的朦朧意境與李商隱《無題》詩頗為相近。“障風映袖,盈盈笑語”隻是聞其聲而未見其人,也許這是女子在詞人心中最為美好的“影子”。在第三疊中這位女子雖然出現了,可是已經不是詞人記憶中的印象了。伊人還在,情懷已舊。詞人感慨世事之變遷,在“東城閑步”中憶舊傷懷,感歎“事與孤鴻去”,已經“難尋舊蹤跡”了。話雖從小杜詩中來,卻也有東坡“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的同樣悲情。結句將難以排遣的情緒寫在景中,“歸騎晚,纖纖池塘飛雨。斷腸院落,一簾風絮。”寫出迷情無限,與賀鑄《青玉案》“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同樣淒迷。陳廷焯《詞則》評曰:“筆筆回顧,情味雋永。”
周邦彥運用唐人詩句一般是在中晚唐大家作品中廣收博取。可是《西河·金陵懷古》主要是化用劉禹錫的兩首懷古絕句,在古今變遷中感慨“不知今夕何夕”,詞雲:
佳麗地,南朝盛事誰記?山圍故國繞清江,髻鬟對起。怒濤寂寞打孤城,風檣遙度天際。斷崖樹,猶倒倚,莫愁艇子曾係。空餘舊跡鬱蒼蒼,霧沉半壘。夜深月過女牆來,傷心東望淮水。酒旗戲鼓甚處市,想依稀、王謝鄰裏。燕子不知何世,入尋常、巷陌人家,相對如說興亡,斜陽裏。
全詞從劉禹錫《金陵五題》中的兩首詩中化出。其一是《石頭城》:“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其二是《烏衣巷》:“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變成長短句以後,周邦彥把表達的內涵細化了。“髻鬟對起”隻四個字就讓“山圍故國”有了生命的氣息。“斷崖樹,猶倒倚”仿佛一位曆經滄桑的老人凝望著世事變遷。寫到這裏,詞人隻是停留在曆史視野中。第三疊轉入人世之“風景”,“興亡之感”在斜陽裏的巷陌中伴隨燕子飛來飛去。許昂霄《詞綜偶評》稱其:“隱括唐詩,渾然天成。”
蔣哲倫《論周邦彥的羈旅行役詞》一文說:“周邦彥自二十四歲至六十六歲去世為止,四十餘年間留下的大量羈旅行役詞,大致給他的生平行跡和思想發展勾勒了一個輪廓:早年懷才不遇,思鄉念舊;中年遭罪被逐,失意流落;晚年隱遁晦跡,逃避現實。”可以說,周邦彥選擇的人生之路與白居易、劉禹錫極為相近,無怪乎引用白、劉之詩較多。而李商隱、杜牧詩作中體情的朦朧感和懷古的曆史感又切合他的心態。周邦彥奔波於仕途,一生多數時間在各地輾轉為官,今天的安徽、湖北、山西、浙江、河南都是他任過職的省份。一樣的經曆,使得他的羈旅行役之詞,也有與柳永相類的一麵,更注重情景交融中抒發漂泊孤旅之情懷。如《齊天樂》:
綠蕪凋盡台城路,殊鄉又逢秋晚。暮雨生寒,鳴蛩勸織,深閣時聞裁剪。雲窗靜掩。歎重拂羅裀,頓疏花簟。尚有綀囊,露螢清夜照書卷。荊江留滯最久,故人相望處,離思何限?渭水西風,長安落葉,空憶詩情宛轉。憑高眺遠。正玉液新篘,蟹螯初薦。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