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幻境?
我輕悠悠地飄進緊閉的朱紅色的大門,我像是一陣風,我的身體這樣輕、這樣軟,我幾乎融化在陣陣茶香中了。
我回來了嗬!我可愛的茗人軒。
我一扭腰,身體就旋上了半空,輕輕地撫摸茗人軒的牌匾,那剛勁的字劃是他的筆跡。
我回來了,我摯愛的人。
我的身體拂過鋪著雪白桌布的圓桌,拂過朱紅色的靠椅。我輕輕撫過吧台旁兩株茂盛的金針鳳尾葵。他沒看見它們在我手下輕顫吧。我輕輕地一笑,撲進他懷裏。哦,我熟悉的懷抱。我輕輕伏在他胸口上,聽他略顯急促的心跳。我柔白的手掌貼在他黝黑的臉頰上,那白與黑的對比鮮明而感人,卻又奇異的和諧。他的臉棱角分明又不過於剛硬,那曲線與我柔軟的手掌完美地貼合。我的手眷戀地滑過他的脖頸,輕輕地貼在他胸上。
我就這麼靠著他,偎在他的懷抱裏,聽他的心跳。以最舒適、最喜歡的姿勢依偎著他一如以往。
“咣當”一聲門開了,虎子哥麵色慘白,跌跌撞撞地衝進來,“白……白雲……她……玉瑛她……”。
“叮呤呤……”電話不識趣地來湊熱鬧。
抬手止住虎子的話,他麵無表情地拿起電話。
“喂?”那淳厚磁性的聲音,那麼迷人的聲音嗬,我勾住他的脖頸,在他的喉結上輕輕印上一個吻,同時也聽見電話那邊陰冷的聲音。
“今晚拿那東西來玉潭洞換你太太和你的夥伴,不然的話……哼……哈哈……”那陰邪的聲音讓我不禁一顫。
“喂?你是什麼人?”白雲的聲音聽不出一絲波瀾。
“哢。”我貼近話筒,卻被猛力掛斷電話的聲音震得耳膜發麻。
白雲平靜地放下電話,淡淡地對虎子道:“你下去吧,我知道了,玉瑛被人綁架了。”
虎子哥瞠目結舌地看著他,驚訝於他的無動於衷。
我偷偷地一笑,他全身的肌肉在一瞬間驀地僵住,他頸側的血管爆起,手不由自主地緊握成拳,他的心跳得比剛才還快。隻有我知道他的憤怒和悲傷嗬,隻有我知道,雖然他隻是靜靜地、冷冷地站在那兒,但我知道,他已是瀕臨爆發的火山了。
我輕撫他的胸膛,他今天穿的是我最喜歡的那件黑綢襯衫。
“唔,白雲……”虎子哥遲疑地叫了一下,“可……可是……”
“沒什麼可是的,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他冷冷地擺擺手,我重新偎回他的懷抱。
不錯。他們下手的方向並沒有錯。我就是他的弱點,我是他最愛的女人,可他會拿那東西去救我嗎?
風從洞開的門吹入,我不由自主地飄起來,我的手指一寸一寸地滑離他,他看不見亦感覺不到。也好,不要讓他看到我悲傷的臉。
當我從窗欞飄走的時候,我在想:在他心裏究竟是我更重要些呢,還是他的事業更重要些?我不想他去救我,因為我已經死了。我又有一絲期望他去救我,雖然我已經死了……
醉馬街,揚州最熱鬧的地方之一。白天,寬闊的街道兩旁擺滿貨攤,商賈雲集,天南地北的珍奇貨物應有盡有。揚州人總愛說,在醉馬街上就沒有買不到的東西。晚上,沿著醉馬街的小巷進去,彩燈高懸,鶯聲陣陣,空氣中彌漫著花香、酒香、脂粉香混合的特殊香味,別說是人,就連馬也薰得醉了。
醉馬街上原本最有名的妓院是尋芳園。
在這妓戶雲集的地方,為了自家的生意眾妓院無不想方設法爭奇鬥勝。今天這家打出“六大名花”的招牌,那家明天就打出“七仙女”來叫陣,比姑娘、比門麵、比衣裝、比排場,更要比一比的是院裏來了哪些高官顯貴,賞了多少雪花白銀,以此才能顯示自家姑娘的身價,招來更多客人。
原本是沒有哪家敢跟尋芳園比的,因為怎麼比,尋芳園就是比別家強。
比姑娘,尋芳園裏的花魂姑娘一連十四年奪了花魁。老?誰敢說花魂姑娘老?做了十四年花魁,總也有三十來歲了吧,可她那美如天仙的容貌,如黃鶯出穀的聲音,讓男人一見一聽立刻就飛了魂兒,誰還記得她有幾歲。更別說她琴棋書畫無一不精,正史野聞無一不曉,各地風土人情無一不知,再加上她口齒伶俐、長袖善舞,在這圖新貪鮮的醉馬街,硬是大張花幟十四年;而且尋芳園坐在旁台上招徠客人的最低層的姑娘都比別人家的漂亮,比姑娘?省省吧。比門麵,尋芳園占地數傾,分了聽雨、拈香、摘星、攬月、掬花五樓,春夏秋冬四院,百花、瑤宮兩閣,雕廊畫棟。看看人家這樓台、人家這假山、人家這碧波蓮池、人家這九曲小橋,誰家比得上?!
衣裝、排場更沒得比,本地的、路過的,顯貴巨富都以能與花魂姑娘共度一夜為榮,隻是花魂姑娘她極少留宿。尋芳園裏其他的姑娘也不錯,既然來一回,入寶山豈能空手而歸?這些客人捧出的金銀財寶讓尋芳園像有個聚寶盆似的。有本錢,姑娘們的新衣首飾就可以按初一十五添置,而且還是最流行的式樣。姑娘們打扮得漂亮撩人,那些尋芳客們自然又捧出更多的銀子。
那時候,尋芳園裏的人出門見了同行,都可以鼻孔朝天直走過去。
可現在?唉,自從四年前花魂生病開始,她失去了花魁的稱號,尋芳園從此也失去了花街柳巷中首屈一指的地位。花魂的病拖了兩年,花了無數的錢、吃了無數的藥;最終,芳魂一縷隨風去。本來尋芳園有個叫玉瑛的女孩兒是做為花魂的接班人來養的。可是據說那女孩兒是花魂的女兒,花魂一死,她悲傷過度,哭了三天三夜後一病不起,瞧遍了揚州城的名醫,沒一個人能治得了她的高燒,就這麼燒了幾天。醒來之後,這麼個花容月貌、冰雪聰明的女娃兒就成了瘋子,渾身髒臭,見誰都又抓又咬,以至於人見人厭。
鴇母周大娘更是欲哭無淚,幸好尋芳園還有紫鶯、青霞、綠珠幾個女孩兒。周大娘也顧不了她們年紀尚幼,統統拉出來幫她撐場麵,但仍然止不住尋芳園日趨衰落的勢頭。
周大娘是風月場中的老手,自然很明了物以稀為貴的道理。男人的賤脾氣,越難得到越要去爭。紫鶯、綠珠都給人梳攏過了,已經正式掛牌接客。隻有最出色的青霞,周大娘死死將她捏在手裏,這是她的王牌,她自然要在最有利的時候才打出。
我和他的相遇,就在這夜夜笙歌的尋芳園。
就在周大娘雄心勃勃要用青霞幫她重振尋芳園聲威的時候。
遍地堆著輕絮,風中蕩著杏香,江南的春城,柳如煙,花似錦。
幾輛馬車從路的盡頭轉出,像是從鵝黃的柳煙中升起一般。
馬是通體棗紅,修身細腿,胸挺頸直。勒口韁繩都無一不精致。
車是上好的楠木雕成,描著金,漆著朱,以粉藍的織錦為簾幕。精致而富麗。
最前麵的一輛車上,一個俊朗的少年坐在車轅上,劍眉星目,一身利落的青布短衣,胸前的絆扣大得誇張,使得這身短衣衫看起來分外精神。
“虎子哥,快到家了嗎?”清脆的聲音未落,一隻雪白的小手挑開車簾,露出半張嬌俏的臉來,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眨呀眨的。她大概十二三歲的年紀,梳著雙髻,說不出的可愛。
“快了。”那少年一揚鞭,那馬便“噠、噠、噠”地小跑起來,後麵的車夫也催著馬緊緊跟上。
進到城裏,那馬不用少年勒韁,自己就慢下來,極小心地從曲折的街道中穿過,從人流的縫隙中穿過,停在一扇朱漆的大門前。
角門門扉半掩著,午後的陽光在門內投下短短的亮影。
那少年跳下車來,從車後拿出一個小腳凳,那女孩兒早心急地挑開簾子,“快點兒啊……虎子哥……快點兒。”
那少年跑過來,還沒放好腳凳,那女孩兒已抓著他的手臂從車上跳了下來。她轉回身,抬高手候著。
一隻纖纖的手從簾內探出,輕輕地扶在車框上,手型優美,潤白如玉,那手指節上都幾乎沒什麼紋線,指甲飽滿,修得整整齊齊,塗著丹蔻,另一隻手俏生生地伸出,恰似一朵迎風微顫的白蘭,輕輕地搭在那小丫頭的手上。
車裏人探出身,一隻小腳輕輕踏在腳凳兒上,腳長不過三寸,套著一雙粉紅色的繡花鞋。鞋麵上繡了一雙春燕翩然若飛,尖尖細細的鞋尖上綴了一朵琉璃花,顫顫微微,像是正迎風綻放。
路邊竟有幾個好奇的行人圍過來。
“這是……”
“老土了不是?這是尋芳園的。”那人伸出大拇指,“青霞姑娘。”
“果然是花中狀元啊!”
“可不是嗎。”
那女郎竟不介意圍觀眾人的低語,掩口輕笑,引得一群人都失了魂。待醒過神來,那女郎已扶著小丫頭風擺楊柳地走到門內,那圍觀的一群人看得癡了,呆呆地望著,竟毫不理會身後幾輛馬車裏陸陸續續走下來的那些人從他們身邊穿過,許久才散去。
一個三十多歲的高瘦漢子揉著眼懶洋洋地從側門內轉出,一見眾人簇擁著的青霞竟是一怔,接著立刻回過神兒來,像吸了大煙似的一下子精神起來,大叫一聲,轉身跑進門內,“青霞姑娘回來了。周大娘,青霞姑娘回來了。”
後院左側一座小樓的門“嚓”地一下子打開,一個半老的女人衝出來,皺皺的紫紅色絲睡袍正歪歪地掛在身上,她俯在欄杆上拚命探出身子,睡袍差點兒從肩上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