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娘。”那小丫頭離老遠就大叫,“咱們家青霞姑娘被選為花魁了。”
“什麼?哈!哈,哈!”那女人大叫一聲,雙手一邊將散亂的頭發往上綰,一邊大喊:“老張,快去掛燈籠,掛彩帶;老趙,快去把那串鞭炮拿出去放。老李……老王……”
那一夜,如同過節般熱鬧。青霞姑娘成了今年的花魁,尋芳園今年必然會熱鬧一年。每個人荷包裏的銀子都會多上一些,有誰會不高興呢?隻除了我,這個被鎖在柴房裏的瘋子。
我不是個美人兒,尤其是現在。我渾身惡臭地趴在牆角,身上糊滿穢物,誰見了我不是掩鼻繞道而走?
不過,我娘,我外婆可都是大美女喲!
當年,外婆若不是太美,外公瑞王爺也不會一見之下驚為天人,將外婆從宮中偷出來。若不是八國聯軍打進了北京,老佛爺和皇上倉皇出逃,上上下下一片混亂,外公也偷不出外婆。即使能偷得出來,隻怕也有天大的麻煩吧。要知道,他偷出來的可是皇上的女人,雖然外公是皇上的親弟弟,雖然皇上還不曾見過外婆。
由於外婆太過美貌,一進宮就被小心地隔離開來加以訓練,皇後準備利用她與珍妃爭寵,可人算不如天算,白白便宜了我那色膽包天的外公。
外公雖帶走了外婆,卻隻能把她偷偷藏起來,做個見不得光的女人。
其實外婆倒也不是旗人家的女孩兒,她本是秦淮一人家的孩兒。要知道,祖上曾有的風光已是過眼雲煙,宗族的身份讓他們有獻女兒給皇上的義務。不獻吧,蔑視朝庭,這罪過不小;獻吧,人是進去了,即沒有足夠的美色可以傾倒皇上,又沒有豔驚四座的技藝壓過群芳,還沒有多少錢賄賂當權太監,更沒有多少權勢讓人忌憚。女兒進宮,還不就是受苦嗎?
侯門一入尚且深似海,何況是皇宮呢,隻怕活著進去,到死都不一定能出來吧!
於是呢,有些旗人家不願送女兒到宮中受苦,就買來窮人家標致的女童養著,待選秀女的時候,就充做自家的女兒。這女孩兒若在宮中自己爭不到什麼利益,或者被折磨,那也不是自家的骨肉,可以不必心疼;若是僥幸能受些恩寵,自家倒會沾許多光。
外婆是幸運的。她跟在外公身邊的幾年,是她一生中最快樂幸福的日子。有時我想,若是重來一次,隻怕外婆還是會選擇生下娘——這個有她心愛男人血統的孩子,而寧肯不要自己的生命吧。
外婆的難產去世讓外公痛不欲生,他雖給娘最好的一切,卻不願見這個害死他心愛的女人、卻也流著她血液的孩子。相似的容貌總勾起太多的回憶,讓人越發痛苦。
那一年袁世凱稱帝,大清的皇族本已是樹倒猢猻散,這會兒一方麵想爭回些利益,另一方麵也是人人自危,紛紛巴結他。
外公也迫於形勢,送了一對一尺高的白玉美人過府。誰知第二天,袁府的總管卻親自把玉美人給送了回來。外公大驚,再三詢問之下,那總管才懶懶地開口道:“您家裏有真的玉人兒,幹嗎送假的過來?!”
外公一夜之間愁白了頭發,再怎麼疏遠,那也是自己的女兒,自己最心愛的女人的骨肉。可若不答應,最後的結局也不會改變,隻怕空搭上一家人的榮華富貴甚至性命。要知道,袁世凱想要的,哪一次不是不擇手段也要弄到手?娘在得知外公將她許給了袁世凱那老賊後,當夜便收拾好行李逃出了家。
我猜外公一定是睜隻眼閉隻眼的,不然他若存心看住娘,娘又怎麼會跑得出來呢?
書裏總講:落難的小姐總能遇上好心人相救。可娘既沒有遇到一對慈祥的老夫婦收養她,也沒遇上個好男人嗬護她。顛沛流離了一段日子之後,她被騙賣到尋芳園來,從此做了花魁。取“冷月葬花魂”之句,自名花魂。這花魁一做就是十四年,直到她死前兩年,那名頭才被人奪去。
說實話,我為娘驕傲。
我自小便被當做娘的接班人來養的。娘親自教我進退應對,琴棋書畫也各有專門的先生來教。但我從小就知道,娘有多渴望我能脫離這個火坑。我生下來先天不足,體質很差,娘一直精心為我調養,直到十二三歲,我身體健壯了,娘開始多方努力,試圖將我送出去。鴇母死活不肯放人,又遇不上可以放心托付的人,我得以在母親身旁一直到她過世。
我並不怨母親沒能送走我,相反,我慶幸自己能夠陪在娘身旁。
隻是,以後的一切都靠我自己了,我隻能自己救自己了。
“落盡梨花春又了”,緊接著,便是“風老鶯雛,雨肥梅子”的夏了。
我隔著柴房門寬大的縫隙,鬱悶地望著門外菲菲的細雨。江南的初夏就是這個樣子,雨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不緊不慢地一連下一兩個月,讓人急不得惱不得。
我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那個青霞讓我恨得牙癢癢,我真的很不明白,我現在早已不是那個容貌比她美、書讀得比她好、琴彈得比她動聽、舞跳得比她惑人,樣樣都壓過她的玉瑛了。我現在的樣子連路邊的野狗都會唾棄,她已是花魁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我倆遠日無怨,近日無仇,她有什麼理由非要害我?
那天的陽光好暖。我幹了一整夜的重體力活,終於將牆角的洞挖通了。這也意味著,我可以在雨季到來之前,能順利地逃走了。否則,泥地上的痕跡會讓我很快被抓回來。
我心裏終於能舒一口氣了。
放鬆使我失去了警惕,終於讓她有機可乘。迷迷糊糊之中,我驚覺有人靠近,剛睜開眼睛就見她抬起腳來踩我的手。
疲倦和春季乍暖還寒的涼風讓我渾身酸軟,沒能躲開她大力的踩踏,但我抽回手的速度和力道也將她帶倒。
沒有人聽到我的痛叫,隻有她的嬌呼讓人探出頭來。
一見跌倒的是花魁,立即有人衝過來。她根本不用說什麼,隻是指著我,眼中泛著淚光,就自然有人為美女出頭。
老王上來就給我兩拳,虎子哥衝上來護住我,卻招來一陣責打。總算看在月姨的麵子上,手下還算留情。
我早就知道這世上沒有道理可講,沒有人去問那“高貴”的青霞為什麼會出現在這最角落的柴房,也沒有人懷疑我這頸上栓著鐵鏈的瘋子怎麼能將她弄倒。
我早就看慣了人情冷暖。我娘還沒去世那會兒,人人當我日後必定會成為花魁,誰不盡心巴結?現在,我隻是路邊的爛泥,可以任人踐踏。
我並不怨恨,我隻是氣老王居然責打虎子哥。
旁人欠我的,我必定要他付出代價,心裏早沒了寬容和憐憫,我隻是一隻小獸,為了生存,我可以去“吃”人,因為別人也是這樣“吃”我的。我一定要替虎子哥報仇的。我可以吞下自己受的氣,但我決不容許有人因我而欺侮我親如兄弟的虎子哥。
我要報複,這是我昏迷前惟一的念頭。
我病了,長時間的精神緊張和體力透支讓我的身體很虛弱,月姨衣不解帶地照料了我三天三夜。
我醒來時發現自己幹幹淨淨地被包在棉被裏,月姨就坐在我的身邊,撫摸著我的頭發,連日的勞累讓她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我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用自己的糞便將自己弄得髒汙不堪,我必須讓所有人遠離我才好行事。
月姨居然沒再為我清理,所以我猜,她有可能明白了什麼,這讓我心驚不已。但月姨什麼也沒說,隻是更盡心地為我調養身體。
這幾年我已習慣淺眠,一有風吹草動便能讓我驚醒,我看見月姨或虎子哥守在我身旁。若非她母子二人護著我,隻怕我早是枯骨一堆了。生病倒是我最舒服的時候,隻有在這個時候我才能稍稍放鬆下來,依靠他們。
否則,隻怕我真的會崩潰。
一個月後,我終於康複了,甚至更健壯了些。我的手已不再是青紫的芭蕉,但還是不能太用力。月姨偷偷在柴堆下塞了一個小包,裏邊有一堆首飾,其中竟有兩件價值連城的佳品,還有我娘生前總佩著的一塊玉。那自然是給我的。
我將所有人騙了兩年,最終還是沒能瞞過待我親如女兒的月姨。就在我將一切都安排妥當的時候,該死的梅雨居然提早來了。我別無它法,隻能等。隻能等,等……
“我的珠釵哪兒去啦?我那用十二顆南海明珠串起來的珠釵。該死的,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下賤貨,居然敢偷老娘的東西……”周大娘罵街的功夫讓人歎為觀止,沉悶的午後居然讓她給攪得沸沸揚揚的。
風緊張地貼著牆邊溜過去;樹嚇得渾身顫抖,就連知了都嚇得不敢再大聲叫。
一個個小隔子間的門裏都伸出睡眼惺鬆的腦袋,大家一時都搞不清狀況,隻能看著周大娘嘴裏噴著居然比雨絲還稠密的唾沫星子。
好不容易等她罵完第一章,大家趁她喘氣喝茶的空檔趕緊七嘴八舌地議論。
待到第二章節告一段落,一個聲音大喊:“那還能咋辦,挨屋搜唄。”
“好啊。”
“就是,搜不就得了。”大家一致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