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娘想想確也別無它法,也就停下嘴上的功夫,率領“親衛隊”——她的兩個貼身丫頭挨屋搜查。
這一搜改變了尋芳園好多人的命運。
搜查的結果讓人大吃一驚,而周大娘——我想,如果可以重來一次的話,她一定寧肯吃個啞巴虧,讓自己氣得內傷,也不願搜出這不堪入目的東西——在新任花魁的繡房裏搜出了半塊帶血的錦帕,上麵還題了首豔詩。
“哎喲喲,我說我這幾天找不著這帕子呢。原來是落到你這兒了。嗬……嗬……”周大娘遮掩地幹笑著。
她隨機應變的本事確實不差,能在這轉瞬之間權衡出利弊做出決斷,心思也不能說是不快,可她臉上那強擠出的笑容實在是比哭還難看。
大家都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周大娘軟硬皆施,嚴令當時在場的人嚴守這個秘密,否則就動用最殘酷的刑法。
每個人都明白,捧住青霞不倒,尋芳園才有可能重振往日雄風,尋芳園裏的每個人都會沾些光兒。於是,在共同利益的趨使下,從無秘密可言的尋芳園竟第一次守口如瓶。
周大娘一夜之間白了鬢角。要知道,青霞的梳攏價已抬到一千八百大洋,足夠買十個標致姑娘了。每日捧著銀子隻求見她一麵的人能從醉馬街這頭兒排到那頭兒,還得看她青霞姑娘願不願意見。現在若是傳出這個楊州花街最有名的清官兒竟與人有私,不但青霞的身價會一落千丈,隻怕整個尋芳園從此再也抬不起頭來。
很可笑是不是?對於一個妓女來講清白的名聲居然也如此重要。青霞暗地裏受了責罰,她的貼身丫頭被周大娘另尋名目弄得死去活來,可青霞死都不肯透露那個男人是誰。我不明白,為什麼她會對那個男人如此死心塌地的拚命保全?
隻要守得住秘密,障蔽外人的眼並不是件難事,隻是周大娘必然損失一大筆錢。眼看到口的肥肉居然吃不到,周大娘不對青霞恨之入骨才怪。
釵子是在老王屋裏搜出來的。周大娘不顧他涕淚橫流的喊冤,狠狠地抽了他一頓鞭子,把對青霞的氣發泄在他身上。
當時,我心裏是偷笑的,我替虎子哥報了仇,並且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牽出了青霞的醜事兒,我幸災樂禍。可當我在他房裏醒轉,看著自己遍身的紅痕時,我懊惱得想把舌頭咬斷。
我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那天下午我就覺得不對勁兒。平日裏,這是姑娘們收拾打扮準備晚上上工的時間,應該是一片嘈雜的,可今天,百花閣裏不時傳出陣陣哄笑。女人尖細的笑聲中夾雜著男人爽朗的笑,那笑聲那麼溫暖,那麼幹淨,像是從門扉中漏過的陽光,姐妹們的笑聲也不是平日接客時虛假的嬌笑,那是這麼多年我從來未聽過的真心的快活。
我有些好奇是誰驅散了近幾日籠照在尋芳園的烏雲,但我可管不了那麼多了,這個世界並不屬於我。
當天邊最後一縷紅霞燃盡時,深藍的夜幕籠罩在天空,雨季剛過,天地間都像被仔細清洗過了一遍,月光出奇的美。
“春月姐姐,今天下午那兩位先生說他們是演什麼電影的。什麼是電影啊?”我聽得出是梅萼的聲音。
“誰知道。哎,你說……要是演什麼的,應該是戲子吧,可瞧這兩位文質彬彬的。”
“是呀。”還不待春月說完,那梅萼就來插話:“這兩人好奇怪呀。說是演那個什麼扇子什麼桃花的,在咱們這兒花了大把銀子卻隻是看房子、聊天,也沒見他們動哪個姑娘一指頭。那個楊先生真逗,說出話來簡直笑死人。”
“哎。”春月輕歎一聲,接著傻傻地笑著,“那白先生可真俊,人又好,要是他要我呀,倒貼我都願意。”
“春月姐姐想小白臉兒了。”
“什麼小白臉兒,他呀,是小黑臉兒才對。”
笑鬧聲漸漸遠去,我輕輕將憋在胸口的一口氣吐出,小心地將身體移開。
月光順著牆角的洞照進院子,在暗影裏形成一個奇特的亮圓。
我將磚一塊塊重新碼好,用與灰泥同色的紙卷塞好磚縫,灑上灰土,最後,將移開的柴草一點點重新搬回。
我溜回柴房,重新扣上鐵鏈。
我想笑、我想唱、我想跳,我幾乎壓抑不住內心的雀躍。明天,就在明天,我就能夠逃走了。以前我逃過幾回,可身體太弱,又沒有周詳的計劃,我都被捉了回來,幸虧由於我的瘋病,別人沒有懷疑我是有目的的,隻是用這鎖鏈鎖住我。這回計劃很周詳,我想我一定逃得掉。
我會找到她嗎?她一定會很吃驚,但她一定會待我很好的。
我確信,一定會。
我細細地又想一遍我的計劃中有沒有什麼遺漏:明日四更以後,也就是大家睡得最熟的時候,我就把藏在角落裏的被子搬出來,堆成一團;然後,我會從花了一年的時間才挖好的洞中鑽出去,到河裏洗一個澡,洗去我一身的惡臭;接著,換上我已藏在樹洞中的男裝,對了,還有假胡子和瓜皮帽。收拾完,趕到城門,應該是五更,城門剛開,出城,城外會有一輛馬車等我。我會坐上馬車,到紅菱鎮,時間該是中午吧。然後,另找一輛馬車趕到楊柳莊,繞了一大圈了應該不會再有人找到我了。從楊柳莊我會再搭一次馬車,趕一晚上的夜路,這樣,後天一大早我就趕到付家莊了。
她見到我會是什麼表情呢?她會抱著我痛哭呢還是會大笑?我興奮得睡不著覺,直到天亮,才又迷迷糊糊地墜入夢鄉。
“楊帆,你看,這裏的柴房都與平常人家的不一樣。”門吱嘎一聲被推開。
“白雲,你有沒有聞到什麼東西這麼臭。”
我一聽到門響就立刻清醒過來。望向門口,隻覺得一陣目眩。
我看不清他的臉,上午明媚的陽光從他背後灑進來,他那麼高大挺拔,看起來就像神祗一樣。我直直地看著他,看著他一手撩起袍角一手掩鼻,邁過門檻。不知為什麼,我居然沒有平日見到人的緊張恐懼,我不知心底那一絲奇異的期待是為了什麼。
搖搖頭,我搖去不該有的迷惑,但顯然沒有成功。我看著他一隻腳已跨過門檻,我的心快提到嗓子眼兒了,我幾乎想出聲示警,可是喉嚨幹幹的,發不出一絲聲音,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
果然,“哢吧”一聲,他邁進柴房的那隻腳踩斷了陷坑上的小木片兒,他趕緊將另一隻腳邁過來,試圖衡住前傾的身體。很不幸,不出我所設計,他倉皇邁進的那隻腳並未能讓他穩住身體,反而因為踩中了一塊瓜皮而向前滑去。
又能看到有人表演大劈腿了。可這次我心裏沒有一絲幸災樂禍的感覺。
“小心呀!”門外那人大叫,以至於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沒看見他用什麼辦法收回那條腿。要知道,我這招可是屢試不爽的。
等我迅速將視線再放回他身上時,隻見他像個試飛的雛鳥般徒勞地揮舞著他的胳膊,向後三圈向前兩圈,然後,“叭”的一聲,他呈大字趴在我麵前。塵土飛揚。
我忍不住出聲輕笑。他驚詫地抬頭看向我,然後,我們兩個都愣住了。那麼明亮的眼睛,那麼熟悉的眼神。
我就這麼望著他,他就這麼望著我。呆呆地,好像時間停止了,好像這世上隻有我們兩個,好像我們就這樣已互望了幾百萬年,幾千萬年。好像,我又感受到,心上有一處空空的缺角亟待填補。
他任由自己趴在地上,伸出手,輕輕地撫上我的臉頰,像蝶兒輕輕棲在花瓣上。我心中一顫,一種異樣的感覺從頭卷到腳,我緊張得無法呼吸,仿佛我們盼了幾百萬年,幾千萬年,終於能夠相互碰觸了。
他的手那麼暖,那麼溫軟而有力。輕輕貼在我的頰上,帶著他的體溫和心跳,那本應是細不可聞的心跳聲,可在我耳畔卻轟然作響,仿佛千百個浪頭同時襲來,將我淹沒。我幾乎喘不過氣來,四肢百骸失去所有的力氣,隻能無助而脆弱地望著他,不由自主地輕顫。
“白雲,你沒事吧?”
一聲高喊將我從迷障中驚醒。我用力將手劃向他的臉,他本能地將臉一偏,伸出手臂來擋。我怔怔地看著自己髒汙至極的手被他擋住,但那黑黑的指甲太長,順勢在他頰上劃出一道血痕。
我不知道心裏那酸酸楚楚的感覺是什麼,可我必須保護我自己。
我抑製住心底的難過,手順勢抓住他的腕,張口咬住他的手臂。他的肌肉真結實,我的牙被硌得好酸。
我等著他將我甩脫,我已為身體與地麵猛烈地撞擊做好了準備。
怎麼?怎麼等了半天還不見動靜,抬眼望去,又撞進他深深的眼波裏,他隻是怔怔地望著我。
我看著他頰邊緩緩流下的血滴,我第一次希望自己是幹幹淨淨、漂漂亮亮的,哪怕是個妓女也好。
臉上什麼涼涼的東西滑過,我一低頭,他深藍色的袖子竟染上兩點濕痕。
我哭了?我以為,娘死的那晚我已哭幹了淚。我為什麼會哭?最苦最難的日子已熬過了,我很快就可以逃脫了,我怎麼會哭?為了一個第一次見麵的男人,我為什麼會有這麼酸酸楚楚的感覺,好像所有的委屈都可以向他傾訴。
我怔怔地抬眼望著他,對身邊的混亂毫無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