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2)

離開墓地,來送葬的父親的朋友跟我和店裏的夥計們坐上一輛車子,車子駛下蜿蜒曲折的山路,開往酒家。在那兒,我們吃了一頓沉默無聲的午飯。那是生者與亡者永遠的道別,也象征送葬的人洗淨身上的塵灰。

為什麼就連死亡也離不開吃?這種時候,誰還會想吃東西?

要是有天我死了,看到有誰在我剛剛下葬後就開懷大嚼,我鐵定會回來扒了他們的皮。

從酒家出來,牛仔哥、豬仔哥和番薯哥他們幾個一直走在我身後,等著我說些什麼,卻又害怕不小心說錯話觸痛了我。

"明天見。"我回頭跟他們說。

可我不知道,沒有了父親的火鍋店,又能夠做些什麼?

父親死前的兩個星期,我剛剛辭去旅行社的工作。讓火鍋店繼續開門營業,隻是因為我不知道接下來怎麼辦。要是日子可以一直拖延下去,我不想去想明天會怎樣。除了家裏,那是我唯一可以去的地方。我無法一個人待在家裏。

每天大部分時間,我把自己關在父親平日用來辦公的狹小的食物儲存間裏,直到夜深,我獨個兒回到家裏,喝點酒,然後把自己扔上床,希望明天醒來發現這一切隻是一場夢。

八月的那個午夜,店裏所有人都下班了,我打開食物儲存間的木門看出去,火鍋店的玻璃大門從外麵關上,他們離開時為我留了一盞燈。夜晚深沉寧靜,我溜了一眼這家隻有十張桌子的老鋪,突然發現,它已經有些憔悴,就像一個少年在不知不覺間成了灰發蒼蒼的中年。牆壁和地磚的顏色依舊溫暖,那盞從高高的天花懸垂下來的吊燈依舊迷人。可是,火鍋店永遠不會跟以前一樣了。

食物儲存間那一排貼牆的貨架上,麻油醬醋、幹貨和罐頭、花椒、辣椒、料酒、黃酒跟各種香料藥材整齊排列。你還記得放在這兒的那隻沉甸甸的陶甕嗎?它差不多變成古董了。甕裏頭裝的是火鍋的底料,那是父親的寶貝。每次拔開甕的封口,就會散發出一股濃烈的麻香、辣香和藥材香草混雜的味道。這些底料,冬天生意好的時候,他每隔兩三個星期就要煮一大鍋。

我毫無睡意,試著動手整理父親那張散滿東西的木頭辦公桌,可是,我很快就發現這樣做毫無意義,他已經不會回來了。

隨後,我拉開木頭辦公桌的每個抽屜看看,無意間看到一疊厚厚的賬簿。

我從最上麵的一本賬簿開始看,這些賬簿像是他的劄記,夾雜一些早已泛黃的發票、單據、剪報、食譜、某人的名片、銀行月結單或是無意義的紙條。

父親的字有點潦草,有些字寫在邊緣,有些字爬上頂端,有些字跡已經模糊了。其中一本賬簿的邊邊上,他寫道:

想吃甜點的客人愈來愈多,有什麼甜點適合在麻辣火鍋之後吃?

另一本賬簿上,他寫道:

得做些麵條,配紅湯或是白湯。

翻看那些舊賬簿,彷佛是偷窺他的劄記,我隱隱覺得這樣做有些不對。可是,正如我說,他已經不會回來了。

要是我知道我快要死了,我隻會故意留下最美和最好的一麵給人偷窺,我發誓我會扔掉我那些破了洞的襪子、那些老爺胸罩和內褲,還有那套早已經磨舊了的史努比毛布睡衣。冬天這麼穿,實在是太溫暖了,穿著它睡覺讓我相信自己還是有童真,我喜歡這樣奔向夢鄉。

抑或,我眷戀的是那份伴隨著童真的脆弱?

今天累垮了,很想撲上床睡覺。我在父親的賬簿裏發現了一個秘密,很快會再寫給你。

今天是除夕呢。馬拉威的除夕不知道是啥樣子的?我這個地理盲直到現在也弄不清楚你去的非洲馬拉威到底在什麼地方?你肯定它是在這個地球上的嗎?

穿史努比睡衣的小孤女夏如星

二○○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