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一會兒間,她變了;嫩黃的臉蛋上浮出了兩朵紅花。她第一次感到害羞,第一次流露出笑容。她不停地跑著,跑得飛快。剛才,她雙腳踏出了門檻,什麼也沒說,像也沒有要說的了,把頭對著婦女主任一昂,羞怯地轉過身,拔腿就跑了。

出了莊,她回頭張望,覺得沒有人會注意她了,這才放慢了步子走著。腳步踐踏的聲音,“咚咚”地敲著她的心。她的心完全為快樂填滿了;她怕快樂失掉,呼吸也不均勻了,步子也慢慢地放輕了,輕得幾乎連她自己都聽不見響聲了。

婦女主任的話,在她心裏打著轉。她像迷路的人,突然有人給指出了方向時所常有的心情;又像一個人得到了想得而從未得到的東西一樣的快活。這時候,她真希望有個人把剛才主任講的話大聲地喊出來,好讓那些話一字一字地不要失落了。

她緩緩地走著,腳步放得輕輕的。

進了她的村口,她停了一下,轉身又順著一條小道走。

她走在常洗衣裳的石頭旁,還沒等她坐下,猛然聽見有人叫了:

“喂,小女!”

她吃了一驚,抬頭一看,小河對麵站著一個人,手裏拿著斧頭,老大的一捆柴放在腳邊。

“你還不回去吃飯呀?”那人笑著說。

“……”她沒有說話。

小女看見這個人,心都亂了。她不知說什麼好,隨著把身子一扭,坐到石頭上,側著身對著那個人。她聽見了一聲笑,又聽見了背柴的聲音,那個人大概走了。她斜著眼再看時,人已不見了。她一下站了起來,看見那個背著柴的人,正在前麵低著頭過橋,接著就走進莊裏去了。

這時候,她又想把那個人喊回來,和他講一句話,隻講一句話。

這一會兒,她才想到自己還是一個能被人注意的人。這時她腦子更清醒了,她看莊上能和她講上話的,就數那個背柴的小鎖了。小鎖和她講的話,都是些平常話;這些平常話在她現在的心裏,都感到很大的不同了。

她心裏說不出是啥滋味,心上是噗噗地跳。

她靜了一下神,走到一棵大柳樹旁,慢慢地坐到樹根上;她要把腦子好好清理一下,像吃過飯應該洗碗擦鍋一樣。

“自立自主!”這句話又像電一樣穿進了她的心坎。

“從娘肚子生下來還沒聽說過哩!人真的能這樣嗎?”她想著,心裏掀起了波瀾,滾滾地泛濫著。

昨天,今天,明天,這一切的往事和幻想,都像變成了活生生的物體,向她一齊撲來……

小女幾乎不敢睜著眼睛想——自己是怎樣生在這個世界上的。

風嚎著,哭著,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活過來的。可是,她卻知道,即就是在不懂得人事的時候,就伸出像穀稈般小小的雙臂,向世間的人乞憐……

小女清楚地記得,她的媽媽是在古廟裏餓死的,她趴到她的身上哭了一夜,哭得沒有聲音了。以後就伏在母親身上昏過去了。

第二天,她醒來時,已經睡在一家人的炕上。她心裏吃驚,眼睛瞪得圓圓的,她想爬起來,身子癱軟,爬不起來了……

八歲,她就開始了童養媳的生活。

昨天的事,她隻記得這一點;這一點東西,像古廟裏的鍾聲,常常地喚起她辛酸的淚,哭啊,哭不完,淚啊,流不盡!

世界轉了幾個過,怎麼轉的,小女不知道,好像也用不著知道。她所知道的隻有一件:昨天用雙手向人世間討飯,今天用雙手做農家能做的一切!

“王家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掙死也要替人家幹活;我沒有家,沒有父母,我是世上的可憐人!”

“做人家的童養媳,也是我的福分;我變成了鬼,也是王家的鬼!”

這就是她腦子裏的一切。

王家是陝西山地裏的一家窮人,原來種了八九畝山地,兩畝原地;共產黨來了,四八年冬天,把地主鎮山猴的十畝原地和十畝山地分給了他家,他家的日子也過得很像個樣了。

小女到王家十來年了,老兩口一直對她還好。小女將來的丈夫拴柱可是個怪人,他常和父親鬧氣。小女剛到家的幾年裏,還時常和小女說話,像也很關心的。這一年來,拴柱可常和父親吵嘴,和小女也很少說話,連正眼也不看她了。小女真不明白,拴柱性情怎麼那樣怪,比起他父親來,簡直是兩個人。

有一天夜裏,拴柱剛從地裏回到窯裏,就和父親又鬧起來了,鬧得比往常還凶。小女本來不常注意他們父子的事,以後聲音越來越大了,她就靜靜地站在牛棚底下聽著:

“我沒錢給你娶,有錢我還買條牛哩!”這是父親遲鈍的聲音。

“誰要你給我娶來?誰要什麼錢來?現在根本就不興你那一套!”這是拴柱的粗嗓子。

“那,那你還要翻天呀,啊!”

“我翻什麼天,我隻說你要替人家想想……”

小女聽著聽著,心弦就拉緊了,好像事情和她有些連帶一樣。

“想什麼?不花錢,娶個媳婦,有什麼不好,還想什麼?”

“對啦,你不替人家想,我還要替我想呢!”

“你,你想什麼?”父親責問的口氣。

“你管不著!”拴柱大聲地吼了。

接著,窯裏一聲響,拴柱甩開門,氣呼呼地走了出來。小女看見拴柱出來,急忙轉過身,順手抓了一把草,添進牛槽裏。她想拴柱一定像平常一樣,吵過嘴就跑到前□上的王寶林家裏去了;出其不意,拴柱看見了她,就走來了。小女的心裏跳得“怦怦”的,拴柱好久都不理她,好久都不和她說話了。她不看拴柱,隻顧用叉子給牛撥草。

拴柱站到小女麵前,先沒有說話,靜了一會兒。

這一會兒靜,使小女的心弦拉得更緊了。

“你……”拴柱遲遲地開口了,“你自主吧……如今是新社會……我不是嫌你,我是……你,你自主吧!”他口吃地說了這幾句話,看了小女一眼,拔腿就走了。

小女愣愣地看著他走了。心弦是鬆了,隻是那些沒頭沒腦的話,使她心裏立時又起了個疙瘩。小女一天隻知道用雙手不停地幹活,對世事從來就不聽不問;剛才拴柱那些話,使她有些不明白了。她隻模模糊糊地覺得,拴柱叫她“自主”,就是不要她的意思。她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了,她丟入苦海裏了。

“他是不要我了,嗯,不要我了!無依無靠,沒父沒母的——我——啊——”她想著亂捉摸,心裏就難受起來了。

“小女呀,苦命啊,命裏注定了要一輩子飯!”母親的話在她心裏又咕嚕開了。

從拴柱說過那些話後,小女心裏常難受,常常一個人背地裏哭。可是,拴柱的話也算打開了她的一點心竅,使她對身外的事也能留點意了。

不幾天,婦女主任也找小女說了幾回話,也常提到什麼“自主”。她一聽到“自主”兩個字,就像聽到什麼可怕的事,又悲傷,又害怕,眼淚也就壓不住地往下淌。

一天一天的過去了。小女一天天瘦了,她一天天也越發明白了:拴柱就是不要她了,主任三番五次的說話,都是叫她另找男人哩。主任說的話再好聽,也開不了她的心竅,反而使心裏的疙瘩長得更大了。

小女聽了婆婆和主任的話,識字組是參加了。識字組也不是開心的藥呀!她還老是難受,常常一個人在背地裏哭,她想不通,為啥拴柱不要她了,一點也想不通,她越想,心裏越亂,越亂,心裏的疙瘩就把淚扭出來了。

“我的命苦啊,天生的苦命人呀!”她的心裏暗叫著。

“命苦?命也能福啊,命是自個管的!”婦女主任的話,在她心裏響了。

“自個找男人,這成話嗎?”

“這世道就興自由!”

“自由?自由?”她自個疑問著。

“自由對象,發什麼愁?你的勞動好,誰不知道;愛勞動,就是上品,就是大本錢,勞動能做體麵人!”主任的話,又像釘子一樣,穿進了她的心,她的心完全被撞亂了。

“拴柱不嫌我?那為啥不要我了呢……”她一想到這裏,像受了極大的侮辱一樣,心裏就感到了一種難忍的疼痛。

一天一天的過去了。小女一天比一天瘦了。

這一天天剛麻黑,婦女主任把小女叫到家裏,像大姐對小妹妹一樣,親熱地托著小女的胳臂,一進窯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