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拴柱有了對象,你也許還不知道吧,就是王寶林的妹子,她倆早就熱火了。”
小女一聽這話,眼睛都黑了。她哪裏會曉得,拴柱有什麼“對象”!前天小芩和拴柱搶著進主任窯裏的影子,一下就顯在眼前了。拴柱為啥常到王寶林家,為啥愛和父親吵鬧?她也一下都用這條線給串起來了。
“我老早就想給你說,拴柱也老早叫我給你說,他倆想和你商量,看你願不願意退婚,現在就等你的話了!”
“我!”她驚訝地喊了一聲。
“嗯,就看你的意思,”主任補充說。
“……”她的眼睛直呆呆地瞪著主任。
“他倆這事還要你成全呢!”
“我?”她又吃驚地喊了一聲。
“嗯,”主任急切地看著小女,等待她的答複。
“……”小女講不出話,她呆了,眼睛睜得圓圓的。
過了一刻,小女用勁把胳臂一擺,甩開了主任的手。她臉都變白了,再狠勁地瞪了主任一眼,扭過身就往外走。她剛要拉門,門開了,小芩和拴柱站在門外,擋住了她的去路。小芩和拴柱臉紅通通的,羞羞地走進了門,拘束地站在門檻裏;像要和小女講什麼話,又講不出來。
小女看見了他倆,臉一下變得更白了;她愣愣地朝著小芩和拴柱望著。
“小女姐,”小芩和拴柱,幾乎同時開腔了。
小女見他倆開了腔,心裏就像亂石撲打一般,轉眼再向主任瞪了一下,掀開了小芩,幾步就衝出門去了。
四
小女好像老了十年,眼也塌下去了,人更瘦了,顴骨也凸出來了,臉像被秋霜打過了的樹葉,顯得黯淡無光。
她看見一切都不順氣了。她覺得婦女主任原來像大姐一樣愛她,現在好像也幫著要把她拖進黑水裏去。她向誰也沒說,就自個退出了識字組。她除了像過去一樣,一天隻在家裏幹活以外,和誰都不來往了。
她人瘦了,體弱了,但幹起活來更賣勁;可是,心裏的疙瘩一天比一天更大更實在了。她在心裏悶悶地埋怨自己,怨自己為啥要生在人世上,怨自己早先為啥沒同媽一道死了!
“媽啊,把我帶去吧,帶去了好不給人家找麻煩!”
“人家嫌我,不要我了!前輩子造了孽,這一輩子都還不清啊……”
“哼,退婚!天都把命定了,定了!還能隨便退,隨便改變嗎?”
“興自由,興對象!我還有臉啊!”
“自由?叫我自由!我到哪裏自由?誰和我自由?我和誰自由?啊。——”
她想著。越想越多,淚就像翻滾的大水。她真像自己做了繭,束縛著自己一樣。她總以為拴柱常到王寶林家,是愛串門子,誰知他倒和人家妹妹勾搭上了;勾搭還不算,還要把她甩了——“這世道就興這一套啊!”她暗自埋怨著。
隻要婦女主任一來,小女就遠遠躲開了;躲不開的時候,她就低著頭幹活,不管主任講什麼,她都一點不吭聲。可是,這些日子裏,她希望有個知心人,能痛痛快快地吐吐肚裏的苦水呢。
看見主任一次,那些心痛的話就翻上來一次,翻上來一次,她的心就要痛一次,她就要把那些話,翻過來翻過去,捉摸了再捉摸。
“什麼天定?命是自個管的,命也能福啊!”主任的話,又在她心裏響開了。
“人要靠自己;靠天?天不能當飯吃!”
“自由了就好,兩相情願,日子過得美……”
“你勞動又好,不愁找不下個好對象!誰說自由就亂包了,簡直是放屁!女人能自由是光榮的!”
她心裏咕嚕著,痛苦地咕嚕著。有時候,這些話像閃電打雷一樣,突然就在腦子裏閃動起來,每每把她嚇得身子直哆嗦。
“拴柱丟了我,要和小芩拜堂結婚……”她又想了,退了我,興了人家,那時我到哪裏去呢?那,那除了把我趕出王家的門……
“可憐的人啊,無娘無父,沒依沒靠的——我——啊——”她想著,淚就像潮水般地湧上來了。有時候,她想著想著就不敢想了,她好像看見一個比狼還可怕的東西,黑壓壓地滾來了,她被嚇得頭暈了,她覺得前麵的路也窄得不能下腳了。
五
這幾天,拴柱比往常更快活了。見了小女,像要說啥;又沒有說,隻是笑眯眯的。小女的心裏更抓不住頭了。
這幾天,婦女主任來王家更勤了。像以往一樣,小女一見就躲開了。主任見了她,像要說啥,又沒有說,也是笑眯眯的。小女心裏更煩了。
這一天,剛吃過晌午飯,小女正在洗碗擦鍋,主任又從遖下的路上來了,老遠就笑眯眯地看著小女。小女看見主任來了,急忙把揩鍋的布放下,順手從案底下提起菜筐走出了門,轉身就走下了□畔。再等她回頭看時,主任還站在□畔上看她;她生氣了,嘴一撅,就跑向小河去了。
小女走到河邊,把菜筐往石頭上一放,心裏又咕嚕開了。她捉摸不清,為啥這幾天來,一家人都那麼高興,像有了啥喜事一樣。拴柱也不和父親吵鬧了,父親也快活了,母親就更不用提,樂得一天連嘴都合不攏來。
“哼,這都是主任,她,她又撞弄我的啥是非哩。”她心裏嘀咕著。
“趕我走了,你們就快活啊!快活,快活……”
她的眼淚一顆一顆地衝出了眼眶,悄悄地滴在臉麵上,像在淡黃的樹葉上滴上了幾點冰涼的露水一樣。
“小女姐!”耳邊突然來了一聲叫,把她震了一下。
小女聽得是小芩的聲音,頭也沒回,連忙拿起筐,把菜往水裏一倒,“噗嚓噗嚓”地洗起來了。
“小女姐!”小芩又叫了一聲,跑到小女跟前。
“……”小女隻顧洗菜,一點都不理小芩。
小芩看見小女不理睬她,也作起難來了。
“小女姐,你是不是嫌棄我,咱倆又沒仇沒冤的……你——你不理我。”小芩說著,急得眼圈都紅了。“小女姐,拴柱父親叫我叫你哩,回去吧。”小芩說了這句話,把眼一擦,順手去扶小女。
小女聽了這句話,把胳臂一擺,甩開了小芩的手;連忙把菜撈起來,用勁把水抖了抖,丟進筐裏,頭一偏,斜眼看了小芩一下,站起來就往回走。小女走得快,小芩一下也趕不上。
小女回到灶房,把菜筐放到案板上,用衣襟把手擦了擦,就向窯門走去。小女剛要推門,聽見主任還在窯裏笑哩,她手就縮回來,站著不進去了。
“小女姐,進去吧。”小芩走到窯門前,把小女掀著進去了。
進了窯,熱烘烘的,聚了八九個人。小女一進來,大家的眼睛都笑的朝她看著。每隻眼睛就像一根針,幾十根針對著小女,一下就把小女的頭紮下去了。
“小女,炕上坐!”父親開腔了,箭頭射到了小女身上。
小女抬起頭,把坐在炕上的父親看了一眼。老人的臉上滿堆著慈祥的笑紋,說話的聲音都有些抖了;小女還是第一次看見老人這樣快活的神氣。老人叫她坐,她也不知道怎麼好,眼睛眨了幾眨,慢慢地走到炕沿邊站著,頭低下去了。
“我叫你來是想和你說幾句話,”老人把腿往緊的盤了一下,接著說,“小女,你到咱家也有十來年了,我還沒有好好和你說過心裏頭的話。小女,你聽我說,咱一家人都愛你,我也愛你,因此上你到了咱家,我就把你和拴柱定了親……哎,我這個老糊塗,新社會過了二三年啦,腦筋還沒開化,還有封建的渣渣子,就沒給你將來的日子打算。”老人說著歎了一口氣:“小女啊,你該不怪我吧?”老人說到這裏,眼睛親熱地瞅著小女。
這時,小女心裏正打轉哩,她奇怪老人為啥講這些話。她把頭微微抬了一下,看見老人還在瞅她,頭又低下去了。
“哎,鄉鄰們也知道,我很替你和拴柱的婚姻打算。打算,也不知道打算到哪裏去了,過來過去,小芩和拴柱從小就好……”
“哈,長大了就更好啦!”旁邊一個人打斷老人的話,笑著大聲地接了一句。
窯裏的人立時都笑開了,小芩和拴柱的眼睛一碰到一起,羞得頭就低下去了。小女呢,她的頭壓得更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