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一朵山花(2 / 3)

劉老伯說:“喲,鬼女子,老順口溜你倒背得蠻熟。”

“我還說:你沒聽人家說啥哩:山是天生就的,溝是走水路的,石頭是地上長的,窮是命裏注定的。你們驚那天動那地幹啥?搞不出什麼好景致來!”

“你這毛頭女子,還信這號老腦筋話?”

巧華鬼遡著眼說:“誰信那號話,我不過是逗她哩。芳芳姐她親熱地拍我的肩頭說:巧華,你說咱這是窮旮旯嗎?我看不見得,窮,是階級壓迫造成的。今天,我們生活在毛澤東時代的年輕人,就是要和這個窮字過不去,要剝窮字的皮,造窮字的反,就是要驚那天動那地,就是要在這旮旯窩裏創出一番新天地來!景致,還不是人鬧騰出來的?咱要創新!”

“嗯,說得好哇!”

“我說:你講創新,那咱不會在旁的方麵去創嘛,為啥偏偏要在這幹幹的石砭上創啥新哩?她說:咱先試試,實踐實踐嘛!我歎了口氣說:那你想咋實踐哩?她把我的手一拉,說:來來來,跟我來!你看!說著說著,我又跟著她轉開了。”

“轉到哪去啦?”

“轉到龍眼峽深穀裏去了。天,眼看快黑了。我跟著她在龍眼河岸的石砭上走著,走著,忽然,在前麵大石砭上,齊個嶄嶄地堆著些石頭,順山擺成了凹字形,像是石牆一般。喝,這是壘房喲還是箍窯啊?我正莫名其妙哩,猛地,隻見春蘭姊妹、青玲、書芬和新麗一夥女子,就像從穀底冒出來似的,嚇了我一跳!有的背著石頭,有的抱著石頭,從河邊爬到了砭兒上。她們一見我,嘩一下圍上來,嚷叫著:好哇,咱們又增加了一員女將,還是個中學生哩!我芳姐把手一掄,也喜得說:如今,咱總共八個人,我看就叫八女創新隊吧?春蘭她們一哇聲說:好,好,就叫這名!芳芳姐望了望我,笑著說,巧華,你愣啥眼,把袖子挽起,幹吧!哎呀,我這才弄明白我芳姐早把我編進她們的創新隊裏了,才弄明白她叫我來背石頭是幹啥哩,真是要在這幹石砭上造田呀!”

劉老伯感歎地說:“沒看出,芳芳這女子還真有這股心勁呢!”

芳芳不好意思地掐著一根紅果枝子。

巧華接著說:“起初幾天,我們八女掏土背石頭,還背著人在月亮地裏悄悄幹。後來,還是我們武支書不守信用,給泄密啦!”

劉老伯說:“就是那個歪把武嘛!咋啦,他不支持你們?”

老人一句話,喚起了我一連串回憶。當年,龍眼峽鄉遊擊隊裏,有三個打蔣胡匪打出了名的隊員,一個外號叫穿山虎,一個叫歪把武,一個叫巧計劉。眼前,這個女子創新隊長薛芳芳,活像穿山虎薛誌勇同誌的獨生女,一張紅撲撲的圓臉龐,寬額顱,黑眼睛,和她爸一個模樣。老人說的那個歪把武,槍法好,是遊擊隊的頭把射手;聽說從那時到現在,他在龍眼峽擔任支部書記,已有二十多個年頭了。

巧華擺動著翹辮,汗珠滾落在地上,興奮地接著說:“你聽嘛。當初,我芳姐給黨支部彙報在砭上造田計劃的時候,武支書當著我們的麵說得好好的:給你們保密,保密!可他跟著我們幹了兩天,就變卦啦。那天,他催我們下工,提前走了一步,就跨進了我芳姐家窯裏,張口就問:老嫂子,你曉得你那寶貝女子天天黑裏做啥去了?芳芳媽說:上政治夜校,念毛主席的書去啦!他又問:往常,你女子幹啥都給你講哩吧?芳芳媽說:她講也罷,不講也罷,我那女子我放心著哩。他說:那你曉得這幾天……芳芳媽慌亂了,問:這幾天咋啦,莫非她闖啥禍了?他說:老嫂子,實給你講,這幾天芳芳和幾個女子在石砭上造田哩。她們學山西的大寨,要重新安排咱龍眼峽的山河。你當媽的要給女子撐腰,不要聽閑言怪語,折娃的誌氣。她幹活回來晚了,你給把湯燒煎些,炕煨熱些,衣裳哪裏磨爛了,勤補著點兒……”

老人點著頭說:“噢,這個歪把武,他對你們八女創新還蠻操心呢。”

“沒想到,武支書正說著,我一夥早闖進窯裏去了。我芳姐著急地問:老支書,你給我媽叨叨啥來?武支書挺得平平地說:宣傳農業學大寨來。我芳姐說:你答應給我們……武支書哈哈大笑說:芳芳,老叔今兒個宣布,從這一分鍾起,老叔不給你們保密啦!我不僅不保密,還要大喊大叫給你們八女鳴鑼開道哩!你們既要創新,心裏就不用含糊,就不怕鬼,不怕邪,不怕嘟噥,不怕譏笑。芳芳,老叔和大夥兒給你們擂鼓壓陣,你們就鼓明叫響地幹吧!聽了這話,我們高興得直跳。我芳姐抿嘴笑哩,眼裏卻滾著淚花子。”

老人愛撫地瞅著芳芳。芳芳埋著頭,一股勁用樹枝在地上畫著什麼。

巧華緩了口氣說:“當然,要創新,就有人在你脊背後頭指指戳戳,說這道那,什麼八女猴極啦,出不了窮旮旯,就想胡成精呢!八女喝了沒半瓶墨水,就異想天開,想在幹石砭上壘窩成家哩!八女人小心倒不小,想上天入地,成佛變神神呀!我聽了,火冒三丈,就和他們辯論,吵個不休。凡遇到這個時候,我芳姐總是把我拉到一邊,悄聲說:你不會把耳朵塞住?不!那一陣喲,你老沒看見,我們八女創新隊,一個個憋著股勁,簡直像瘋啦!我們一早出工,懷裏揣著幾個餅,整天戰鬥在砭兒上,天不黑不回家。我們今兒個下砭砸石頭,背石頭,壘石頭,明兒個就上砭掏山放崩,挖土填砭,整地修園子。啥也不顧,啥也忘啦,恨不得一钁頭挖一架山!逼得武支書沒法,日頭還老高,就吼開了:下工!下工!我們不聽他的,他就帶著一夥後生來支援我們。那一陣喲,也不知咋啦,十冬臘月,人家凍得身子篩糠哩,我們渾身就像噴火,連棉衣都穿不住,光個單衫,還愣冒汗。餓了,幹餅一啃;渴了,抓住龍眼峽跌水的冰溜子往嘴裏一填,蠻甜!那一陣喲,我們八個姑娘,哪一個身上沒被石頭砸傷過,沒打起過一塊塊青疙瘩!我們八雙手,哪一雙是好生生的,沒有傷斑,沒脫過十層皮!我們掏山放崩,被塌過,壓過,哪一個不是鑽出來,拍拍土,再幹!”

老人感動地說:“喲,毛頭女子們把苦也吃紮啦!”

巧華更加激昂地說:“哼,吃苦算啥!我芳姐說:為了建設社會主義新山鄉,莫說吃點苦,流點汗,連這條命也舍得出去!一次,我們炸山放炮,我遲慢了一步,芳芳姐猛撲過來,也不知她哪來那股勁,把我胳膊一抓,甩有丈八遠;轟隆隆幾聲,炮響了,芳芳姐呀,她沒來得及跑脫,一架山劈頭蓋腦地崩了下來,把她塌在土裏邊了。我們連喊帶叫,嚇昏啦。武支書大吼一聲:快扒,我們不顧一切,扒啊,扒啊,等把她扒出來,叫也不吭,喊也不應,不省人事了。武支書不知哪學來的本事,馬上做人工呼吸,等我跑著把醫生喊來,她幸好醒過來了,她一醒過來,翻身抓過一把钁頭,就撐住往起爬,不料又摔倒了。醫生趕忙給她打強心針。武支書看著她,眼裏都落淚了。她呢?卻強打精神,笑眯眯地說:老支書,不咋,不咋。甭說塌我一回,塌上十回、百回,隻要沒斷氣,我還是要幹哩!她說著,又撐住钁頭,就忽地一下站起來了!”

我聽著心裏感到一陣強烈的震動。

劉老伯激動地眨著眼睛,望著眼前的芳芳,望著這個靦腆而又倔強的姑娘,想說什麼又沒有說。半晌,他才帶著回憶的口吻,慢慢給大夥說著:“嗯,像神啦!她爸打蔣胡匪那陣,穿山過嶺,突襲敵營,就是芳芳如今這個勁頭。後來一天,他給咱毛主席的隊伍帶路,這是一件多光榮多幸福的任務啊!他勝利地完成了。不料,在回來的路上,他被敵人逮住了,也叫帶路。她爸,這個穿山虎,沒吭一聲,就轉來拐去,把敵人帶到了龍眼峽頂頭的絕路上,中了咱遊擊隊的埋伏。這時,他趁勢撂倒了兩個敵人,又眼見敵人一個頭目正舉槍瞄著他,就一下猛撲過去,卡住了這個敵人的脖子,跳下了崖!她爸是個硬漢子,死得英雄呀!如今,你們看見龍眼峽上那幾棵青鬆,是我和歪把武一手栽的,是為了紀念芳芳她爸和犧牲了的遊擊隊員的。芳芳,這些,你都知道吧?”

芳芳深情地望了老人一眼,輕聲說:“這,我知道。”

果真,英雄的穿山虎——薛誌勇同誌,就是這個創新隊長的爸爸!

老人感慨地說:“如今,你們在石砭上造田和打敵人一樣,也是一場硬仗噢!”

“我們創新隊就專愛挑硬仗打!”巧華又接著說:“就是那年冬裏,我們八女在石砭上連衝帶殺,原先想造上一畝園子實踐一下,結果整整造出了八畝。來年春上,我們八女在自己親手開辟的創新田裏挖渠、灌地、施肥、播種,心裏說有多麼快活就有多麼快活!當第一股大水流進了八女田的時候,就像從我們八女身上淌過似的;當第一把麥種撒在八女田上的時候,簡直像撒在了我們八女心坎坎上一樣啊!那時,老伯,你就是吆上幾十掛牛車想把我從八女田裏拽也拽不走啦!”

巧華說得愉快而又自豪,劉老伯和姑娘們快活地笑了起來。其實,生活在山鄉的人們都曉得,在龍眼峽那窮山惡砭上造田,並不像巧華說得那麼輕鬆,光憑著一時的勇氣是不行的。這裏不僅需要持久的熱情,頑強的耐力,還需要有鋼鐵般的意誌和驚人的氣魄才成。這是一場異常艱苦的戰鬥,一場硬硬的硬仗啊!

劉老伯激動得直噢噢,說:“依我看,咱八女造的這八畝園子,是咱山旮旯從古至今沒有過的大新聞!是八女在數九寒天裏一口冷饃、一口冰溜子拚殺出來的,是八女一塊塊石頭、一鍁鍁土硬造出來的!這八畝園子,是八女的心血凝成的,簡直是在你們這夥毛頭女子的嫩脊梁骨上長出的噢,不容易呀!”

芳芳也快活地說:“老伯,這八畝園子,是我們龍眼峽的八個女孩子發揚革命傳統,開出的第一朵山花!”

老人讚賞地說:“嗯,第一朵山花!有你們八女創新,闖出了個樣樣,往後也能十朵八朵地開,千朵萬朵地開,那咱們延安山鄉就要山花怒放啦!”

巧華興奮地說:“你老看,經我們八女實踐,既然能在砭兒上造出八畝園子,為啥就不能造出八十、百十畝呢?後來,我芳姐和創新隊一合計,馬上就向黨支部交上去一份百畝造田規劃。武支書一看,嗨,樂得嘴都合不攏了!從那起手,我們就愣幹開啦!”

老人喜勃勃地說:“噢,路過我這的都喊叫哩:你老快去看看吧,龍眼峽一夥毛頭女子鬧翻天啦!領頭的是穿山虎的獨生女薛芳芳,她們提出‘為革命造田,為革命創新’的戰鬥口號,把全莊人都扇活起來了,連老漢娃娃都上手啦!他們在龍眼河兩岸又是轟山放炮,又是炸砭修渠,幾十裏以外,都聽見龍眼峽那邊炮聲隆隆,人聲呐喊;黑天半夜裏,還眺見龍眼峽燈籠火把,熱火朝天,簡直鬧騰得要把龍眼峽翻個過!”

芳芳斬釘截鐵地說:“就是的,老伯,我們就是要把龍眼峽翻個過!”

巧華、春蘭幾個姑娘也跟著喊:“就是要翻個過,就是要在龍眼峽鬧它個天翻地覆!”

老人說:“你們這種移山倒海的闖勁早傳遠了,連你們‘創新田’的名兒也在全縣叫開了,把省上的廣播台都驚動啦!”

巧華問:“咦,你老咋知道這碼事?”

“廣播台同誌路過我這問起過嘛。隔不幾天,我在崖窯那個匣匣裏就聽見芳芳演說哩,那聲音聽著心裏真滋潤,可聽著聽著,聲音快得不像芳芳的,倒像你這個利嘴女子在匣匣裏放鞭炮哩!”

芳芳和姑娘們大聲笑了起來。

巧華撲哧笑著說:“劉老伯,你耳朵還管用,就是我在匣匣裏放鞭炮來!那次我是被逼得鴨子上樹,又上了我芳姐的當啦。她頭天黑裏聽見說廣播台同誌要來,二天一早就偷跑啦,不知鑽到哪個旮旯裏,一躲就幾天也沒照麵!”

老人嗔怪地說:“咦,芳芳,一個響當當的創新隊長連人的麵都不敢見,像話嗎?”

芳芳否認說:“老伯,你不要聽巧華胡說。那次是武支書打發我上縣請人搞水庫設計去啦。”

巧華撇了撇嘴說:“什麼上縣?明明是借故‘潛逃’嘛!不過,我芳姐這一跑,也有講究哩。這一跑,是我們女子創新隊繼續革命的又一個新的起點,是龍眼峽大戰就要發動總攻的一個信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