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部隊回到革命聖地已經好些日子了。
在闊別了二十多年的延安山鄉裏走著,我的胸懷裏始終蕩漾著歡悅、幸福的感情。我仿佛被一種強大的磁力吸引著,時刻都覺得前麵有新鮮的事物呼喚著,每走一步都感到是珍貴的。在這塊英雄的土地上,生活以怎樣激越的步伐向前行進著呢。
這是延安山鄉一個盛夏的清晨,我一大早爬起來,就挎起挎包,想趁天氣涼快的時候,今天趕到龍眼峽大隊去。這個大隊學大寨學得很出色,是全縣的一麵紅旗,組織派我去學習,蹲點,加之戰爭時期我在那一帶打過仗,今天又是戰地重遊,心裏格外高興。我一鼓作氣,連著翻了幾座山,在日頭快端的時候,拐進了翠柳灣,離目的地隻須再爬一道嶺,過一個崾峴,就到了。
驕陽八月,高原上空閃爍著火紅的光色,空氣裏飄動著幹燥燙人的氣流。但是,一下到翠柳灣溝底,就沉浸在涼颼颼的林海中,全身都覺得清爽了。我穿過林間小路,在溝底小河邊上,找到一股山泉。我渴極了,伸手掬起一捧泉水,張大嘴吮吸了幾口。驀然,從頭頂上飛過了一陣山歌聲。聲音嬌嫩清亮,接著,又有幾個女聲隨著合唱起來。歌聲熱烈歡樂,時近時遠,忽而似在山頂上,忽而響在樹林裏;小河、泉水、柳樹和午憩的雀鳥,都被這山歌聲激蕩得歡躍起來了。
我從泉邊站起來,想辨別唱山歌的人在哪個方向,歌聲卻戛然停止了。隨即,耳邊響起樹枝撞碰的嚓嚓聲,伴著咚咚的腳步聲,霎時,從後溝密林裏蹦出來一夥挑著水桶的姑娘,踢踢踏踏地向河邊奔了過來。
她們總共有四個姑娘,挑著四副水桶。為首的是一個穿著紅色短袖衫的姑娘,翹起的發辮已經鬆散,臉上淌著汗水,她挑著一副大桶,快步從我身邊走過,忽又頑皮地斜視著我,撲哧一聲笑了:“喲!翠柳灣的泉水不小,倒叫你這個行路人一下給喝光啦!”經這個愛逗鬧的姑娘一說,我才發覺,剛才捧起泉水猛喝的當兒,不覺灑得渾身濕淋淋的,臉上和雙手還滴著水珠子。這個姑娘的聲音,多麼像剛才高唱山歌的那一個!
後麵一個挑著水桶的姑娘,穿著淡黃色的短袖衫,剪得過短的頭發向後揚著,汗珠在黑紅的額頭上閃動,她睜起一雙黑亮的大眼,定睛地瞅了瞅我,也抿嘴笑了起來,說:“同誌,前麵不遠就是果園,你去那邊歇歇腳吧!”
我還沒來得及答腔,她挑著水桶和幾個姑娘已經走在對麵河岸上了。
我喊了一聲:“你們上哪兒去?”
“龍眼峽!”
咦,我和她們不是同路嗎?我想再問一聲,她們已鑽進林子裏不見影了。我感到迷惑。起初看見她們的時候,我以為她們是到河邊挑水的;後來經那個穿著淡黃色短袖衫的姑娘一指點,我就斷定她們是給果園挑水去的,卻怎麼也想不到她們是去龍眼峽!這夥姑娘們,在這驕陽當空的時候,汗流浹背,挑水到龍眼峽去幹什麼?按我的記憶,龍眼峽有一股飛瀑的跌水,穀底有一條龍眼河,那河道兩岸的石砭底下,更不缺少這清朗朗的山泉,哪裏用得著跑二三十裏的山路,到翠柳灣挑水哩?我想來想去,覺得這個謎不好猜了。
我過了河,走進了對岸的溝道裏。雖然在稠密的叢林裏,看不見走在前麵的姑娘們,老遠卻能聽見唧唧喳喳的談笑聲。她們走過的通山坡路上,浮蕩著一縷縷黃色的沙塵。我從溝底轉彎,向坡上爬去,鼻腔裏撲進來一股濃烈的鮮甜氣味。抬眼望去,翠柳灣荒坡上,湧現出一片蒼鬱似海的果園。蘋果樹相依層迭,攀山而上;山鄉特有的紅果樹結得繁實實的,把樹枝都壓得著了地。那夥挑著水桶的姑娘們,走在一棵大紅果樹下停住了腳。我趕上前去,看見一個滿頭飄著銀發的老人,猛一見挺麵熟,卻想不起曾在哪裏見過他。他站在姑娘們中間,揮起一杆長煙鍋,抖動著花白的胡須,高聲說:
“龍眼峽的毛頭女子,我早盼望你們來啦!咋瞅,日頭這麼紅,普天下的人這陣都歇晌哩。你們都乖乖給我歇下,歇下!”
老人的語聲裏包含著長者特別的關切,有著一種不容分辯的威懾力量。我見姑娘們相視笑著,再沒有吭聲,就把擔子從肩上卸下來,提起一個個水桶,小心翼翼地擺在了大紅果樹背後去了。
這時,果園老人佝僂著身子,手提著一筐熟透了的新鮮紅果,從崖窯裏跨了出來。那個穿著淡黃色短袖衫的姑娘,跑了過去,接過筐子,扶起老人,走在大紅果樹下,順手拉過來一塊羊皮墊墊,讓老人靠著樹身坐了下來。老人喊了一聲:“咋吃吧!這是翠柳灣第一茬紅果,款待你們吃,你老伯打心窩裏樂意嘛!”他又招呼著我說:“同誌,你也一塊兒吃吧。”
這夥姑娘們也並不客氣,老人說話的當兒,她們早已圍住果筐,抓起吃開了。穿著紅色短袖衫的姑娘邊吃著果子,邊讓穿淡黃色短袖衫的姑娘給她梳理散亂了的翹辮。她嬉笑著,把嘴湊近老人的耳邊,大聲叫道:“劉老伯,你有好幾年沒到我們莊裏來啦,你認我們都是誰?”
“一搭聲就知道你們是龍眼峽的姑娘,長得歡實嘛!”劉老伯瞅瞅這個,又瞅瞅那個,揉搓著昏花了的眼睛,無奈地搖著頭。瞬間,他用長煙鍋指著梳著翹辮的姑娘,說:“你,快嘴女子,前幾年上農中,常路過這裏,老纏著我給你講鬧紅的故事。你叫巧華!你媽生你的時光,碰巧是新中國成立那一天,你爸就給你起了這個名兒,趕巧嘛!”
巧華挺挺胸,自豪地說:“我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同年!生得又趕巧,又幸福。”她指著穿著同樣藍色短袖衫的兩個姑娘,說:“她叫春蘭、春妹,是雙姊妹,你老想起來了吧。”她又拍拍給她正理著翹辮的姑娘說:“這個,你更記得吧,她叫薛芳芳,是我們……”
薛芳芳,這個名字多耳熟!她不就是全縣聞名的龍眼峽女子創新隊長嘛。我動身以前,聽到縣上許多人談論她,就像談起他們親密的戰鬥夥伴似的,我正要去龍眼峽找她,沒想到在翠柳灣果園碰上了。無疑,和她一起的幾個姑娘,也一定是她們女子創新隊的隊員了。
這時,隻見劉老伯帶著驚喜的眼色,探出身子,望著這個穿著淡黃色短袖衫的姑娘,說:“你是芳芳呀!我和你爸你爺是老戰友。他倆去世早,你媽就守著你這個獨生女。快過來,讓老伯瞅瞅!”
“劉老伯!”薛芳芳親昵地叫了一聲,坐在了老人的身邊。
劉老伯一把拉過芳芳的手,目不轉睛地瞅著,仿佛一下就要認出這是不是他多年未見的小孫女似的,用手撫摸著芳芳的短發,顯然激動了起來,說:“噢,出息成大女子啦!前十幾年,我還能到你家裏走動走動。你一見我,撲過來,盡扯老伯的長胡子,給你兜裏揣上幾個紅果,就乖得一聲不吭了。如今,一冒,長這麼高啦。芳芳,快給老伯講講,憑著你這個毛頭女子,嫩身骨,就能率領那些女娃後生們,東衝西殺,修水庫啊,造田啊,建電站啊,在龍眼峽闖出那麼一番天下呀!”
“哎喲,老伯,看你說的啥嘛!”芳芳臉一下漲紅了。看起來一個落落大方的姑娘,這時卻羞成那個樣子,剛剛已落下去的汗水,卻忽然又從額顱、鼻尖上一齊跑了出來。她用胳膊不住地擦拭著,急促地說:“我咋個長大,你從小看著的。我那點本事,你老一清二楚。我們龍眼峽改天換地的戰鬥,全靠黨的領導,社員們一個目標,一個心眼,才作出一些成績來。你老去看看,我莊裏哪一塊石砭上,哪一畦園子裏,哪一條水渠上,哪一畝豐收田裏,不灑著龍眼峽男男女女的心血和汗水呢!龍眼峽的天下是大夥闖的,憑著我一個薛芳芳,十個薛芳芳,也動不了險峽惡砭上的一塊石頭!”
“嗯,說得在理。”
“我隻不過是龍眼峽水庫上麵那棵鬆樹上的一根針葉。”
“嗯,一根針葉!”
“……”
“咦,說呀?一句話,就惹出你這麼一番道理哇!”老人滿是喜悅的眼睛裏,明顯地閃耀著一種寬慰的神色。他要重新認識一下這位姑娘似的,擺動著頭,端詳著:“和你爸一個樣!芳芳,你說出的話鋼棒硬正,你老伯聽了心裏舒坦!噢,這兩三年,從我這裏路過到你們龍眼峽參觀取經的人,來來往往,怕都過萬人了。光我耳朵裏聽見說你們的話,都夠寫幾本書啦!”
巧華和春蘭幾個姑娘搶著問道:“老伯,人家都說我們啥來?你快講一講吧!”
“不,今兒個輪上你們給老伯講一講啦!”老人興奮地捋著胡須說,“我從過路人嘴裏今兒個逮上一句,明兒個逮上一句,聽得滿熱鬧,老串不到一搭。芳芳,你給老伯說,你們女子創新隊到底是咋個起手的?”
芳芳紅著臉說:“老伯,就叫我們這位巧嘴利舌的巧華姑娘給你老說吧!”
老人看見芳芳靦腆的樣子,就改口說:“巧華,那你給老伯說吧!”
巧華撇了撇嘴說:“你老還是叫我芳姐說吧。你不要看她在你老麵前沒話,要是在我們隊上,嗨,幾句話就能把百十號人說轉。我,就讓她日弄的連西安都沒去成呢!”
“那是咋回事?”
巧華抿了抿嘴,把兩隻胳膊撐在膝蓋上,擺出要大講特講的架勢,快活地說:“劉老伯,你忘啦,大前年,西安紡織城不是來咱縣招工嗎?我那時正在農中,放寒假了,從你這路過,給你一說,你還掄起煙鍋指著我說:‘巧華,你把路瞅準,主意拿定,當個工人階級還有啥說的嘛!’”
老人笑了起來,說:“我說過這話。”
“有你老給我擂鼓,我身上的勁就更大啦,那天,我一蹦回家,剛落腳,我芳姐就找上門了。哎喲,我心裏盼不得她來呢,就趕緊把西安招工的事給她說了。你老猜她咋個態度?她光是笑,啥也不說個啥啥。那時,她從完小畢業回鄉已經兩年多了,被大隊選拔成了婦女隊長。我想有她在大隊上說上句話,去西安就沒問題了。我心急得直叨叨,把你給我鼓勁的話也說了。她這才在我脊背上捅了一拳說:去嘛,去嘛,我舍不得你,也不攔你!我高興得一下把她抱了起來。不過,她又說:別急,眼前招工的還沒來嘛。今兒個,你先跟我背石頭去吧!我不明白她咋突然說這個話,背石頭幹啥?我從小跟她耍大,跟她跟慣了,就跟著她爬過堖畔山,繞過後莊子,跑了二三裏地,到了龍眼峽。她一走到那片鬆樹林下麵,就站在那股跌水上麵不動了。”
劉老伯插話說:“那股跌水上麵有塊大圓石,古時叫龍首,兩邊凸出來的懸崖是龍眼窩。三五年冬裏,芳芳她爺和我去瓦窯堡,投奔紅軍,就是在那股跌水上麵合計了走的。”
噢,我聽著聽著忽然認出來了,眼前的劉老伯是這一帶最受人尊敬的一個老紅軍戰士,後來負傷還鄉;他在四七年蔣胡匪軍侵犯延安時,雖然年老身殘,還提起槍參加了龍眼峽鄉遊擊隊,是一個膽大機智、屢建奇功的老偵察員哩。如今,他蒼老多了,頭發全白了,卻仍然硬朗朗的,虎勢勢的勁頭酷似當年。
巧華接著話茬說:“我芳姐站在那跌水上麵像發現了啥新鮮東西似的,神秘地說:巧華,你聽見了嗎?我嘟著嘴,啥也沒聽,隻聽見龍眼峽的跌水咕嗵咕嗵——愣吼哩,從娘肚子生出來就聽慣這跌水聲了,有啥新鮮?芳芳姐卻像在幻夢中似的說:‘你聽,咱這股跌水的響聲多受聽,嘩啦——嘩啦,像交響樂似的,常在我心上響著。這跌水和泉水彙成了龍眼河,在山溝裏繞過來繞過去,流進了大理河,又滾到了黃河裏。幾百年、幾千年它就這樣白白地流走了。如果能把它牢牢地拴住,為建設社會主義山鄉服務,該多得勁!’我冷笑一聲說:芳芳姐,這跌水咋個拴法?你腦袋瓜沒出啥毛病吧?要不要我趕著毛驢,把你送到西安神經病院去!”
老人和姑娘們聽著,嘩一聲笑了。
“我芳姐擰了我一把,說得更來勁了:哼,你別笑,遲早要把龍眼峽抓在咱手心上,聽咱使喚!眼下,你看,龍眼峽下麵,沿著河道兩岸,是幾十裏長的石砭陡崖,咱把上麵的山包包挖掉,在石砭上修水澆園子,你說美不美?我撲哧笑了,說:你咋盡想的邪門歪道的?她說:我不邪,也不歪!我說:那你見誰這麼幹過?她說:沒見過。我說:那你一定是做夢見過了?她快活地說:確實,我做夢也夢見這險峽惡潭,突然被一股旋風卷起,在半空中嚎叫著,朝梢溝溜走了。等我扭頭一看,景致全變了,眼前是一片大海洋,一閃一閃地放光,金色的大魚翻著筋鬥向我遊過來了。再一看,龍眼河兩岸變得平個堰堰的,上麵長著綠茸茸的麥田,綠油油的果樹,水汪汪的稻田……你聽她說的比咱在電影裏瞅見人家江南的風景還美!把我的心都說活啦。這時,我抬頭一看,晚霞在西山頂上金光透亮的,但是龍眼峽背旮旯卻被大山遮得黑乎乎的了。我拉起芳芳姐的手說:天不早了,咱回吧,你說得怪美,就是忘了咱生在啥地場,窮旮旯嘛。你沒聽俗話說:龍眼峽,窮窩窩,出門上山就爬坡;山高溝深石頭多,旱澇風沙災害多,十年九災豐收少,有女不嫁旮旯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