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阿麗瑪的歌聲(1 / 3)

上去(個)高山(者)望平川,

望平(呀)川,

平川裏(哎)有一朵(子)牡丹;

看去(是)容易(呀)摘去難,

摘去(是)難,

摘不到(哎)手裏(呀)枉然!

阿麗瑪哼著輕柔的“花兒”,淌著清淚兒,仿佛高峽深穀裏的泉水,嘀嗒——嘀嗒。她的聲音很小,很微,在這夜半的時辰裏,隻有她自己才知道哼些什麼。驀地,她聽見藏在屋角的幾隻蟋蟀“□□”叫開了。她戛然停止了歌聲,瞬間,蟋蟀也不叫了。她用袖子抹去眼淚,掉頭凝望睡在身邊的孩子。奶尕兒在她腳邊蜷成個團團,大女兒窩著頭也睡酣了。她鬆了口氣,拿起正在縫補的棉褲,一針針納了起來。這條老棉褲髒得很,已來不及拆洗,隻得先把磨得稀爛的膝頭,貼上兩塊厚補丁,趕早給孩子阿爸送去,先□叫人受寒嘛。隨著密密的針線,她又哼了:

蜘蛛擺下的八卦陣,

蜜蜂孽障;

大燈蛾掉在火炕,

死哩嘛活哩嘛說不成,

尕妹孽障,

阿哥塞在那牛棚!

“阿媽,你又漫‘花兒’啦!”

阿麗瑪不覺一怔。呀呀,女兒沒有睡著,莫非……她把女兒往身邊摟了摟,不吭聲。

“你漫得比阿爸還好聽哩!”

阿麗瑪不覺一急,在女兒身上攮了一下。唉呀,已是兩個孩兒的阿媽了,還在女兒麵前漫“花兒”,臊人呢。

“唱麼,阿媽,唱著你心裏會好過點兒。”

“乖乖睡吧,睡吧……”阿麗瑪說著哽咽了。女兒的話戳得她心裏發酸,才十多歲的丫頭,倒懂得疼阿媽了。她額頭貼著女兒的臉蛋,淚珠兒落在女兒的長發辮上。

“你又哭了!哭哭,老哭!”女兒用頭在她懷裏搡著,“阿媽,你滿肚子裝著那麼多‘花兒’,為啥過去不唱不漫?為啥不教我麼?你早教了,我也早跟著阿爸走南闖北,先在蘭州漫,再上西安,上北京,上上海……”

“呀呀,我的傻丫頭,你說傻話呀!”

“哼,傻?我太傻啦!”

“呀呀,不看你阿爸受的那份罪喲!”

“我盼不得和阿爸一搭被抓去才好呢。阿媽,你說,阿爸唱‘花兒’犯啥法嘛?”

“傻丫頭,再傻不過的傻丫頭呀!”

“傻?就我傻!傻——噯……”

阿麗瑪聽見女兒聲音發顫,扯起被子蒙起頭,窩一旁去了。噢噢,女兒和自己一樣受苦呢。使她意外的是女兒竟埋怨阿媽不給她教“花兒”,還說要跟著阿爸漫天價唱去呢。呀呀,這成啥體統!老祖先興下的老規矩,“花兒”不準在莊子裏唱,不準沒老沒少的唱,阿爸阿媽不能在兒女跟前唱,要唱到野外去,到花兒會上去……

阿麗瑪不安地琢磨起來。按說,這個家麼算得上個“花兒世家”,孩兒阿爸從小跟著他那“唱家”阿爺唱,唱呀唱紅了,成了個“唱把式”了。慢慢地,莊裏人不罵了,不降罪了。噢噢,記得懷上這個女兒的當兒,那是一個難忘的秋日,呀呀,突然刮來一股子金風,從天上掉下來幾個樂神神,一下子落在莊院裏,就連說帶笑地把他和她拉走了。莊裏人不知發生了啥事,她也驚疑不定。而孩子阿爸呢,像著了魔一般,整天樂嗬嗬的,瘋顛顛的,台上漫“花兒”,台下唱“少年”。你看,他還讓這個往本本上記哩,和那個邊唱邊編舞哩,狂得今年出“花兒”哩,明年參加北京大會演哩,比起他阿爺那陣紅得世麵大了。

噢噢,不是麼,那個音樂家協會主席和他熟慣了,連名字都不叫,直呼:“哎,‘花兒王’,幾時才能看到你們歌舞彩排呀!”這位歌舞團長也這麼喊:“咦,‘花兒王’哪去啦,今晚中央廣播電台等他錄音呀!”其實,這位團長不曉得,孩子阿爸自聽說要錄音,把她折騰了好幾夜,讓她提詞串曲,這不剛倒在床上就打呼嚕了麼。

也是這天晚上,孩子阿爸一再央求她:“阿麗瑪,你就答應吧,和我一起登台。你漫我唱,一對一和,那才真叫做‘花兒與少年’哩!”

“……”阿麗瑪搖著頭,不想再回答了。

“大眾隻看見我在台前愣唱,豈不知後台還有個串曲的阿麗瑪呀!”

“……”阿麗瑪甜蜜地笑了。

“我求你,再求求你,阿麗瑪啊阿麗瑪!”

阿麗瑪這才指了指睡在身邊的快要上學的丫頭,輕快而又堅決地說:“我啥都依你。老規矩,破不得!”

“那你就到老做我的串把式啦?”

阿麗瑪微微點了點頭。從內心說,登台對歌,她也不是沒動過這個念頭。自幼在“花兒”海裏生,在“花兒”海裏長,也稱得上鄉裏出名的“唱家”呢。這許多年,每當孩子阿爸在台前表演的工夫,她的心總是蹦上蹦下的。他在頭裏唱,她在後台哼。他嘴上漫哩,她心裏唱哩。一聽見他唱得地道傳神,她不由得想衝出去對唱起來。一發現他唱歪了調,她恨不得接茬合唱起來。有幾回,她幾乎管不住自個兒,跟著唱出聲了。每當這時,她趕緊咬住嘴唇,抑製住了。漸漸地,過了好多年,等大丫頭上了學,又懷上奶尕兒以後,她登台的念頭淡了,就甘心給孩子阿爸串歌了。隻串,不唱,她也覺得很稱心,串歌得隨機應變,得會編會串,不是誰都可以扮演這個串把式哩!

夜來的風,飛卷著黃沙,搗著破爛的門窗,刮得這間小屋搖晃起來。

阿麗瑪從雜亂的思緒中猛醒過來,趕忙給奶尕兒把蹬脫的被子捂好,隨即卻聽見了女兒的抽泣聲。噢,可憐的女兒!阿媽這會兒該給你說啥好呢,說啥才能使你舒心?猛然,她又憂心了,女兒剛才說啥?跟著阿爸滿天漫“花兒”去!她想起女兒剛上學那年,一次跑回家來,小臉蛋發白,眼都哭紅了,見了阿爸撅著個嘴,阿爸問了半天也不吭聲。等阿爸一進裏屋,就直跺腳:“阿媽呀,阿爸幹啥不好,偏要唱‘花兒’麼?”她忙問:“咋啦?”“人家罵哩,連廣播線都掐啦!”“罵啥?”“傷風敗俗!”“胡說!”阿麗瑪忽地站起來:“你聽誰個瞎喧的?”“我放學路上,那家人掐喇叭愣罵哩!”阿麗瑪冷笑了一聲。自從孩子阿爸登台唱“花兒”,聽到這類混話還少嗎?

又有一次,女兒放學回來,直對阿爸喊叫:“阿爸,‘花兒’有啥好,你為啥非唱不可?”阿爸愣呆了,半天才張口:“咋啦不好?”女兒強起來:“就是不好!不好!”“噢,你說不好,阿爸從今往後不唱了!”女兒急了,拉住阿爸的手:“那也不行,少唱點。”鬧得阿爸哭笑不得。阿麗瑪把女兒扯過來問:“你不是跟阿媽一搭看過《花兒與少年》嗎?喜歡不?”女兒跳起來說:“那好的了得!”“還好哩?那你以後在阿爸麵前,少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