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剛才呼叫珍妮,莫非是想追求她吧?”
“你這麼看嗎?”孫智忸怩了一下,轉而坦率地說,“這姑娘挺逗人愛,我是想追求她!”
“她也有這個意思?”
“不知道,我們才認識幾天嘛!”
“那吉林大學那個姑娘呢,你不也挺愛她麼?”
“甭提她啦,一畢業分配她就把我給蹬了!”
“怪□,你們不是相好了幾年嘛,你不說她還偷偷親過你一口嘛!”
“甭說啦行不行,說起來揪得人心痛!你還是想你的表妹吧!”
“表兄妹不能成親,這你還不懂?”
“瞎扯淡,為啥不能成親!”
“這是常識!”
讚華不想再說下去了。他發覺,他和孫智同時對一個珍妮姑娘抱有好感,這就要看誰有能耐搶在前頭。不過,他沒有心思和夥伴較量,這還要看珍妮愛哪一個,那就順乎自然吧。此時,他扭身大步向前走了,可是剛邁出一步,卻覺得力不從心,不由得把步子放慢了。他回望著蒼茫的大漠,在黃昏中猶如黃浪洶湧的大海,他倆就似乘坐一葉扁舟,在茫無邊際的海洋上孤單地漂流著,還不知漂向哪兒,哪兒才是他們的家呢?這時,他忽然站住了,仰望著一群排成“人”字形的大雁,它們排列得是那麼整齊那麼和諧,在高空嘎嘎叫著,悠悠地飛行。它們將飛向哪兒?噢,一定是飛向碧波蕩漾的青海湖去的吧?此刻,他的心裏第一次湧現出孤獨的感覺,這種孤獨襲上心頭,使他感到莫名的寂寞,遠離了小分隊,使他手足失措。大約人類是屬於群居的動物,遠離了群體,仿佛失去了存在的價值。他招呼了夥伴一聲,吃力地高一腳低一腳地向一座沙丘走去。等天將要黑下來時,他駐足四處探尋,怎麼還看不到小分隊的帳篷,莫非自己真的轉了向,路又走錯了!
孫智跌跌撞撞攆上來時,已不是步行,而是爬行著來到他跟前,氣喘籲籲地問:“找到宿營地了?”
“活見鬼!”讚華咕噥了一聲。
他舔著幹裂的嘴唇,感到異常失望,沒有了主意。摸黑再在沙漠裏亂闖也不是回事,加之孫智說他走夜路眼睛不好使,該怎麼辦呢?他倆都已疲憊不堪了,索性在沙漠裏再窩上一夜,也好緩緩身子。於是,他趁著夜色,在沙地裏刨了一個坑,把身子挪進去,雙手又把沙子往身上刨了又刨,直至把全身掩蓋起來。嗨,躺在沙窩裏比蓋著棉被還舒坦,挺暖人哩!
孫智也如法炮製,把自個兒掩埋在沙子裏了。
這兩個迷途的羔羊,怎麼也沒有想到竟落得了這般境地。他倆狼狽地躺下來,不一陣便昏昏睡著了。
夜很靜很靜,間或隻聽見漠風在呼叫。昏睡的讚華,嘴角浮現出一絲苦澀的笑。倏忽間,他瞅見小分隊的夥伴們,一齊簇擁著向他湧來,他們的麵孔好熟悉好可愛啊!他一個一個辨認,這個是丹木嘉錯,背著叉子輪,後麵跟著一條長著濃濃黃毛的獵狗,還汪汪地狂吠了幾聲。這個是從西安請來的廚師梁師傅,在小分隊裏無法施展烹調手藝,向他幾次提出要回去,他勸慰地說我們非常需要你,不能放你走啊!那個是調皮的技術員小張、好鬧小風波的小徐,還有那個和孫智一樣失戀的小鄭,所不同的是,他要求調回南京去,隻要調動成功,她就可以和他結婚。其他勘探小分隊也有這種麻纏事,怎麼做了勘探隊員就要被女人拋棄,真是豈有此理的現象!這個是珍妮,怎麼一看見她便哭了,哭得淚花直從眼眶裏往下掉,嘴裏喊著:“小葉,小隊長,我就是不準你上山!”隨即向他飛奔過來,雙手狂捶他的胸口。他覺得一陣憋悶,心一上一下撲通通亂跳,不由自主地把胸口的集沙推掉,受驚似的一下端坐起來。他愣怔地圓睜兩隻眼睛,懷疑剛才是否睡著了。剛才夢中的情節似乎是真切的,似乎又是虛幻的。他隻見身旁夥伴的打鼾聲,如雷吼般響動,這才側轉身子蜷曲起來,又入睡了。
這回,讚華睡得很死,挺實在的。然而,在不知不覺間,他仿佛休假又回到了上海家中。媽媽喜得合不攏嘴,他卻朝媽媽直喊:“我渴,媽媽我渴死了!”媽媽給他遞過來的一茶缸水,隨即又擺上一碟一碟菜,一下就擺滿了一桌子,最後還端上來一條大魚,好不豐盛。他說媽媽感謝你,媽媽說誰讓你感謝,還不快吃。爸爸笑著為他夾過來一塊魚肉,忽然又變成了表妹惠娣,夾著一塊又一塊魚肉,放在他碗裏說,快吃,這是你愛吃的,你有好久沒嚐到魚味了吧!他隻顧狼吞虎咽地海吃,不覺像秋風掃落葉一般,把桌上七八個菜全掃蕩一空。爸爸媽媽和惠娣都吃驚地睜大了眼睛,他卻傻乎乎地笑了。恍惚間,天黑了,他和惠娣走進淮海中路一家熟悉的鞋店,去取他訂做的一雙牛皮大頭鞋,這是跑野外必備的鞋,表妹卻笑吟吟地說,看你腳上穿的啥?早取過了!他尷尬地朝鞋店老板一笑,扭頭跑了。此刻,他正和表妹在虹橋公園的夜色中漫步。濃濃的樹陰下,一對對戀人或搭肩摟腰緩緩地行走,或坐在長凳上相互擁抱低語。他一陣激動,不覺手搭在了惠娣的肩上,很想親她一口,可是他猶豫了。猛然,惠娣卻在他不注意的時候,在他額頭上吻了一下,含羞跑開了。他愣了一下,這是表妹第一吻。他和表妹自幼兩小無猜,情同手足,親密得誰也離不開誰,似親兄妹一般,卻從來沒有互相親吻過。現在表妹已從師範畢業待分配,他倆的感情發生了異樣的變化,像是一對情人似的。人們都說表兄妹不能結合,這是真的麼?他的確很愛表妹,今生今世和她在一起再融洽不過了,可是人們的風言風語在他心裏形成了一種障礙。他攆上表妹,仍然摟著她的肩膀,兩人靠得很近,能夠嗅到表妹身上的那股特有的清純的少女的芳香。惠娣悄聲說:“我媽媽已在為我準備婚嫁了!”“這麼早就要出嫁?”“你一年難得回來一次嘛!”“不不!”讚華語無倫次地應答,又憋不住地說:“你沒聽人家說,表兄妹不能成婚,養出來的孩子是怪胎!”惠娣驚疑地大叫一聲,抱住他嚎啕起來:“我不信,我不我不嘛!”讚華被一陣嚎啕聲驚醒了。真怪啦,這不是去年度假期間的一幕麼,怎麼在夢裏又重演了一回。
天蒙蒙亮了。讚華翻身坐起來,隻覺渾身涼颼颼的,僵硬僵硬的,伸不展腿腳,要爬起來也得花很大的力氣。他麵對的依然是空曠的荒野,死寂的沙漠,這時哪怕有一點人聲也好嘛!他喚醒仍然蜷曲在沙窩裏的夥伴,開始用雙手支撐著,慢慢站了起來,打了個趔趄,才站穩了。他再次看了看羅盤,當即向前蹣跚地走去。孫智也隨著跟了上來。
“我昨晚做了個夢,在家裏美美撮了一頓!”讚華剛說了句話,感到幹裂的嘴唇針刺般疼痛。
“我夢見還為搶蒸饃打了一場混仗哩!”孫智咧嘴一笑,沒想嘴唇破裂滲出了血。
“吃到肚子裏去了?”
“吃了!”
他倆你一句我一句對答著,越發覺得腸胃空洞洞的,翻攪得心裏難受。昨天一隻野鴨子的肉,並未填滿他們的肚子,這時再有隻飛落的野鴨子,不,哪怕有一點吃的東西,也能使他倆感到一絲慰藉。人在饑餓的時候,覺得任何食物都香噴噴的,隻要能塞進嘴裏就行。讚華忍不住抿了抿嘴唇,舌頭幹粘得沒了水分,他瞪大眼睛,四處搜尋著。大漠沒有一點綠色,也沒有任何生物,他真想把沙子吞上幾口,以填飽肚子。他饑渴得渾身發軟,像抽了筋似的,困乏得已無力走路了。此時,孫智在後麵有氣無力地喊:“我實在走不動了!”便癱坐在了沙地裏。讚華看了看手表,指針已指向了十二點。他驚詫,時間過得這麼快,而他們還走不到二裏地。不敢停留,今天再找不到小分隊的宿營地,他們便會被拖垮在這荒漠裏。他回頭拖起夥伴,讓夥伴的手搭在自己肩上,掙紮著踮起步子,一搖一晃地前行。他倆就這樣憑借著各自的體力,互相攙扶著走了好長一段路。
猛然,讚華耳聞一聲尖尖的怪叫,吱吱——吱,聲音很微小,比蚊子的叫聲大不了許多。他低下頭一瞅,發現兩隻地老鼠從眼前躥了過去,它們像是在鬥架似的,一個追一個,停在那邊警惕地張望,小小的鼠眼朝他倆狡猾地眨動著。他趕忙撲過去捕捉,卻撲了個空,地老鼠飛快地鑽進沙洞裏去了。他和夥伴順著沙洞掏了又掏,掏出了一大堆沙子,最後連洞眼也找不著了,地老鼠也不見影子了。讚華失望地攤開雙手,在他狠勁掏鼠洞時,惟一的願望是要吃掉地老鼠,既然野鴨子可以生吞,為啥地老鼠的肉不能吃呢!他倆渴望著等待著,半晌也不見地老鼠出來。真掃興,希望落了個空。看來,地老鼠還挺賊呢!
他倆繼續互相支撐著,一拐一扭地向前走路。讚華好生奇怪,在沙漠裏泡了這些天,都沒有見到一點生物,卻從沙洞裏冒出這類尤物。大漠也真奇妙,眼看著荒涼一片,誰知在地底下岩層裏竟儲藏著豐富的油氣,可見地球上埋伏著許多未知數,還有待人類去挖掘去探險,才能認識一二呢。他不相信走不出沙漠,隻要堅持下去,一定會走出絕望,天無絕人之路嘛!他懷著這種自信,艱難地拖著步子,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他感到兩條腿像灌了鉛,沉重得幾乎移動不開來,可是他依然移動著。這時,孫智已不是用語言,而是搖晃著手勢,向讚華指了指前方。噢,看清了,前麵有一種黑色的東西在晃動,那是什麼?他停住腳,仔細望去,那黑色的物體一搖一擺,像是在走動又像原地不動似的,莫非是隻瞎熊,瞎熊隻有在昆侖山見到過,怎麼會跑到沙漠逞凶來了呢?他疑惑不解,大約眼睛餓得昏花了,他揉搓了一下眼睛,再定睛一看,發覺那黑色物體雖然搖擺卻原地未動。他甩脫夥伴摟在肩上的手,向前猛跨了幾步,那黑色的東西忽然變了,等他攆到跟前一瞧,嗬,原來是一顆長得高大健美的□柳!
讚華臉麵露出喜色,看著這株□柳枝葉繁茂,蓬蓬勃勃,幾十條帶有褐紅色的枝幹又細又長,長得比人還高,向四麵伸展開去,在漠風中搖曳。裸露在外麵的柳根泛白粗壯,盤根錯節地卻牢牢地扣住沙漠,巍然不動。周圍什麼也沒有,隻有這株□柳孤零零地挺立著。它有多麼頑強的生命力啊!可是如果沒有地下水,它能長得這麼蓬勃麼?這兒地下肯定有水,離有水草的地方也不會很遠。當即,他抓過一條搖擺的柳枝,從上麵摘下幾片柳葉,嚐試著放進嘴裏咀嚼了幾下,嗨,一股嫩嫩的青草的香味撲鼻而來。接著,他拉過一條柳枝,從上到下擼下不少柳葉,往嘴裏塞去。此時,孫智爬行過來,也拉過一根柳條,擼下一串串柳葉,大口大口地嚼食起來。饑餓已使他倆失去自控,饑不擇食了。他倆就像啃著青草的羊羔,一把把地啃著柳葉。可是,他倆嚼著嚼著,卻嚼出一種苦酸的味道來,即便如此,隻要能填飽肚子,比什麼都重要。
此刻,讚華忽然停住咬嚼柳葉,視線投向了遠處,他發現有一溜墨黑色的弧線在那邊顯現,還隱約可見有一汪湖水蕩漾的折光,而後麵遠遠地畫出昆侖山朦朧的輪廓。他叫了一聲:“那是茫崖!”茫崖是石油勘探大隊的駐紮地,他的小分隊不正是沿著茫崖往東西方向踏勘的麼。孫智聽到茫崖兩個字,迫不及待地朝遠望去,嘶啞著嗓門說我們回茫崖,讚華說這裏不是離小分隊更近麼。可是,小分隊住地不像茫崖已有目標,該向哪兒尋找呢?他倆在沙漠裏已兜了這麼大個圈子,不能再胡兜了。讚華□望了一陣,他相信小分隊就在附近,便折身執意朝東走了。孫智起初未見動靜,隨即卻執意向西移動了。讚華走了一陣,掉頭一瞧,不見夥伴跟上來,孫智朝著與他相反的方向走了。他忙喊:“你找死呀,回來!”孫智不吭聲,依然一拐一拐地走去。讚華心想,天已不早,他孤單單的一個人怎能爬到茫崖去呢,要是有個閃失,喊救命也沒有人應聲呀。半晌不見夥伴回頭,他跑回去幾步,一把拉住孫智說,茫崖離這裏還遠哩,我猜小分隊就在附近,你跟我走!孫智有些不悅的樣子,最後拗不過讚華,便把手仍摟住讚華的肩膀,可是剛邁出幾步,忽然一陣眩暈,便撲倒在讚華的身上了。讚華停了一會兒,也覺得兩腿乏力,但又強打起精神,攙扶著夥伴跌跌絆絆地向前走去。
暮色蒼茫,他倆爬上一座沙丘,坐下來歇氣。此刻,讚華不覺眼睛一亮,看見在沙丘下一個大沙凹裏,散亂地排列著搭紮帳篷的腳窩,還有起灶燒火用過的石頭柴灰,不由得驚叫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