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燃燒的沙漠(1 / 3)

葉讚華把地質記錄簿揣進衣兜裏的一刹那間,抬眼望見太陽已沉落在大漠那邊,旋即升騰起一片旭日的橘紅色的霞光,不由得發出一聲讚歎。他還是第一次親眼目睹大漠落日的景象,天宇竟然被渲染得如此五光十色,沙漠四處金光閃爍,放射出一種誘人的魅力。這種景象似乎和他此刻的心境相符。是的,今天發現的這個沙漠儲油構造,使他過於的興奮,忘記了時間,忘記了饑渴,一路細致地觀察地層,盡情地描述下來,以至於太陽西下了尚不知覺。此刻,他舉起地質錘,忘情地吼叫一聲,邊跑邊對夥伴喊:

“小孫,你看這沙漠景色多招人愛呀!”

“景色雖好,隻怕好景不長噢!”孫智一邊把裝有石頭標本的帆布袋掛在肩頭,一邊嘟噥地說,“你不瞧都啥時候了,今天回去非得趕夜路不可!”

一句話提醒了葉讚華,頓時心裏一沉。他趕忙看了看手表,指針已指過了下午七時。他倆隻顧向前追蹤地層,沒有想到時間過得這麼急促,要趕回小分隊宿營地,恐怕得摸黑了。他笑了笑,捶了夥伴一拳說:“走夜路就走夜路,難道你沒走過夜路麼?”

孫智毫不掩飾地說:“我最怕黑暗,走不慣夜路。”

他倆說著一前一後往回趕路了。讚華個兒偏矮,長了顆大腦袋,步子卻邁得很大,而且總是弓著身子向前衝擊的架勢,腳後揚起一縷一縷沙塵。他用手把沉甸甸的帆布袋掖了掖,仍然抑製不住自己的興奮,掉頭朝跟在後麵的夥伴說:“我們今天的收獲不算小,誰也不曉得這沙漠底下竟埋藏著黑金蛋蛋呢!”

孫智也興奮起來:“大有希望!等過些天,再詳查一回。”

“先在構造高點上打一口探索井。”

“然後再在周圍布上幾口井。”

“到時候再聽好消息吧!”

“這沒有啥好含糊的!”

“咱們等著瞧!”

“等著瞧!”

說話間,晚霞已收斂了多彩的光色,天空漸漸暗淡下來。滾燙的沙漠霎時降溫,暮色擴展開來,伴隨一陣漠風,沙漠變得溫順了。

讚華覺得涼爽極了,走得更加輕快。不一陣,正走間,他發覺有啥東西在腳下猛墊了一下,使他打了個趔趄,便從沙窩裏撿起一塊黑硬的小東西,嗨,原來是塊黑不溜秋的鹹菜疙瘩!他啞然笑了。這不正是中午大口吞食饅頭喂腦袋時,孫智咬也咬不爛扔掉的那塊鹹菜疙瘩的地場麼!他正要舉手扔出去,孫智忙喊別扔別扔,一把從讚華手裏奪過鹹菜疙瘩,張口咬了一口,隨即吐掉了,嘴裏喊著苦啊苦鹹死人了,接著又不由得啃了起來。

讚華看見他饑不可耐的樣子,覺得自己肚子也餓得慌了,腸胃咕嚕咕嚕直響,放出幾個響屁來。他從身邊拉過行軍壺,搖晃了幾下,似乎還有點響聲,便擰開壺塞,舉到嘴邊,半天才滴出幾滴水,即使這幾滴水也使他幹渴的喉嚨得到了滋潤,腸胃得到了補償。他再狠勁搖晃了幾下,壺口發出空洞的嗡嗡聲。他回頭向老拖在身後的夥伴說:

“你個蔫怪,你能不能把步子拉大些!”

“呀你——”孫智還是頭一回聽見有人這樣叫他,在後麵不悅地喊,“你叫我蔫怪,我啥時蔫啦,你莫不是長了雙發情的驢蹄子!”

讚華笑了笑,沒有搭話。他看見天已不早,夜幕很快擴展開來。為了抑製饑渴的腸胃,他把皮帶緊了又緊,便精神抖擻地向回趕路。他想,約摸再有一個時辰,就會趕回宿營地,那時他可以一口氣喝上七八茶缸水,把十個蒸饃吞下肚去,然後躺下來美美睡上一覺,那該多麼愜意呢。猛地,他聽到一陣喘息聲,孫智挺胸昂頭,大步從他身邊衝過去,發出撲遝撲遝的聲響,還掉頭向他做了個鬼臉。“好蔫怪,你還逞能呀!”讚華喊著,也跟隨著孫智大步走去。一個在前麵趕,一個在後麵追,就這樣你追我趕,走了不一陣,隻聽撲通一聲,孫智整個身子平攤在了沙漠上,大口大口地直喘氣。“哈哈,你急啥,性急也吃不上熱蒸饃噢!”讚華也疲軟地坐臥在沙漠上。

眨眼間,天說黑就黑了,夜已籠罩了大漠,把濃重的黑色塗抹在他倆身上,周圍黑咕隆咚的,什麼也看不清,隻有上弦月露出一絲微弱的月色。讚華圓睜兩隻眼睛,搜尋著前麵的方位。他終於發現了目標,那屹立在遠處隱隱約約的山形不就是駱駝山麼,不就是他臨出工時交代小分隊轉移的新的宿營地麼!

他欣喜地撞了撞身邊的夥伴說:“你瞧,那邊就是駱駝山!”

“啊,看清了,那山尖真像駱駝昂起的頭!”孫智快活地答應著。

隨即,他倆從沙灘上爬起來,趁著朦朧的夜色,朝心目中的目的地奔去。孫智不習慣走夜路,一走夜路眼睛就奇異地發困發酸,辨別不清南北,他隻有緊跟在讚華的身後,跌跌撞撞地一步攆一步。讚華心裏高興,眼看就要回到宿營地,步子邁得更大,走了不一陣,便把孫智甩得老遠了。他想,約摸走上半個小時就可能趕到駱駝山,可是此時已走了兩個半小時了,還沒有走到山的身邊。等會兒眼見近了卻又遠了,等會兒眼見遠了卻又近了,仿佛那山在故意和他倆捉迷藏似的。直至走到夜半,他驀然發覺那高高的駱駝山不見了,奇怪,剛才還看得清清楚楚的嘛,怎麼一下子消失了呢!他極目四麵搜尋,眼前什麼也看不到,隻有黑蒙蒙夜沉沉的沙海。他驚異,莫非那駝形的沙山是一幅幻影,還是他的腦神經發生了錯覺?他靜了靜神,揉搓了幾下眼睛,依然望不見他心中的駱駝山,周圍一片死寂,隻有呼嘯的夜風在耳旁喧響。小分隊的人現在在哪兒,各小組的人都早收工了吧,也許這時已經睡覺?不不,也許他們正焦急地等待我們回去呢。他想到這裏,便又加快了腳步,在黑暗的沙漠海洋裏顛躓著,衝擊著。他走著走著,驀然發覺這種漫無目標的瘋跑,就像隻瞎眼野獸一樣亂撞,也不是回事兒。他等孫智跌跌爬爬地攆上來,便說:“咱們歇會,等天亮再走!”

“你,你也走得太快了!”孫智困乏無力,累得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便靠在讚華的脊背上,直喘氣。

黑夜越來越黑,沙漠變成黑色的世界,陰森森的冷冰冰的,顯露出一種猙獰的令人恐怖的麵孔。讚華和他的夥伴就這樣背靠背,在沙灘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眯眯瞪瞪地窩了一陣,在黎明即將來臨之際,才打了個盹。

天很快亮了。亮得直刺人的眼睛。

讚華醒了,眨巴著眼睛,不覺打了個冷戰。他覺得渾身像凍僵了似的,他把鼾睡的夥伴挪在一旁,一骨碌站了起來。他活動了一下腿腳,一搭眼尋找的依然是那座高高的駝形的山巒,遠處地平線那邊什麼也看不見,隻有幾朵紫色的雲在天邊飄流,眼前除了怒濤如海的沙漠,隻剩下他倆孤單單的人。此時,他抓過掛在腰間的羅盤一看,這才發覺他倆走的方向錯了,該向西走卻往東走出老遠,完全陷入大漠深處的絕境之中。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呢?他不覺心裏一陣慌亂。他喚醒還在大聲打鼾的夥伴說:“我們沒頭沒腦,走了一夜冤枉路,得折回去朝西走!”

孫智迷迷糊糊地醒來,忙問:“咱們該往哪兒走,才能走出這鬼沙漠呀!”

讚華急匆匆地掄起地質錘,往西走了。他意識到這是一段不小的彎路,得鼓起勁趕路。起初,他走得還來勁,可是走了不一陣,卻感到步子邁得不如原先大了,沒有了昨晚瘋跑的勁頭了,一隻腳踩進沙窩裏,另一隻腳卻急忙拔不出來,仿佛是電影鏡頭裏故作的那一男一女互相追逐的慢動作似的。緊追在後麵的孫智,也是趔裏趔趄地死攆,也急忙攆不上來。此時,太陽像個火球似的,把沙漠燒烤得像蒸籠一般。讚華隻覺一陣燥熱,出氣都不怎麼順當了。沙漠的氣候真讓人捉摸不透,早晨能把人凍醒,正午卻能把人烤熟。幹渴,喉嚨火辣火辣的,幹渴,此刻隻要有水,哪怕是一滴水也能救命。讚華把地質錘插進沙裏支撐著身子,眯縫起眼睛眺望遠處,漫無邊際的沙漠像熱浪翻卷,似火爐一般滾燙得站不住腳。他嘴裏的舌頭攪來攪去,也攪不出一點口水來,幹咽了幾下,隻覺喉管仿佛躥出來一團火。他習慣地拉過行軍壺,感到空蕩蕩的缺乏分量,也許還能空出一點水來呢,他仰頭把嘴對著壺口,用力吸吮了幾下,卻失望地隻得對壺哀歎。瞬間,他突發奇想地想到了自己的尿,尿是自身的物質,怎麼就不能喝呢?他為這個發現感到快慰,便立即掏出自己的陽具來,對著壺口撒了進去,憋了一夜的尿,竟隻有這麼一點點,而且發散出一股嗆人的腥氣來。當即,他已顧不得那麼多了,便閉著氣咕嘟咕嘟地喝下去了。幾口尿竟使他覺得口舌輕鬆多了,身子也來神了。他側轉身想給夥伴說出這個法子,沒想到孫智背著他早已喝了尿,此刻把行軍壺扔到半空中。他倆對視了一下,含笑不語。

正在這時,讚華在他的眼底沙地裏發現了幾顆駱駝糞,這一發現使他驚喜,趕忙彎下腰撿起來,放在掌心辨認,隻覺硬邦邦的,一捏就破碎了。他繼續向前搜尋,還見到幾顆駱駝糞蛋,他興奮得如同發現瀝青地蠟一般,不由得大聲叫喊:“親愛的駱駝蛋,救命的駱駝糞蛋!”這一發現,使他倆異常激動,這足以說明小分隊就在附近,雖說還看不到營地的帳篷,也不會離此地太遠。那幾峰可愛的馱著小分隊灶具行裝的駱駝啊,你們伴隨著小分隊一起跋涉,走戈壁登昆侖,穿越荒漠,即使忍饑挨餓,卻從來沒有怨言,你們勞苦功高,你們辛苦了。

讚華和夥伴重新鼓起力氣,踉踉蹌蹌地朝前走去。可是,他倆吃力地走了半晌再也沒有見到駱駝糞蛋,也沒有見到帳篷的影子。小分隊到底在哪兒,不會離此地太遠吧?讚華心裏發怵,不知該如何是好。忽然,他想起炊事員總是守營地的,便不由得大聲呼叫起來:

“梁師傅——梁有為——你們在哪兒!”

“珍妮大夫——珍妮——我們在這哪!”孫智想起心愛的珍妮大夫,也不覺大喊起來。

“丹木嘉錯——我的好兄弟……”

讚華喊著藏族向導丹木嘉錯的名字,隻覺喉嚨堵塞窒息,再也喊不出聲音了。他倆的喊聲在空曠的沙漠上空回旋,被寂寞的沙風卷跑了,沒有一點兒回聲。

這時,讚華四顧無人,感到莫名的懊惱。他拉過羅盤瞅了再瞅,沒有錯呀,方向對著哩嘛,怎麼就找不到小分隊的帳篷呢?難道羅盤也轉向了,這真是莫名其妙!此刻,忽然他隻覺肚裏一陣作亂,強烈的饑餓感襲上心來,渴望食物的欲望,騷擾得他心慌意亂,不時地張大嘴幹咽了一回又一回。喉結一上一下的晃動。他想再緊一緊皮帶,拉開一看已到最後一個扣眼了,不能再緊了。饑餓,饑餓像猛虎撲身似的,使他六神無主,心慌得不得了,實在難以忍受下去。

“噢呀,野鴨子!”孫智在那邊吃驚地一喊。

讚華朝後跑出去幾步,望見沙窩裏仆臥著一隻雙翅伸長的野鴨,鴨頭斜在一邊,眼睛睜得圓鼓嘟嘟的,好像是剛摔死在這兒的呢。也許這隻野鴨是在飛行尋找水草地的時候,忍受不了幹渴才從天上跌下來的?也許野鴨子是脫離了群體,感到孤獨撞死在這兒的?孫智一把提起野鴨,用手摸了摸鴨身,覺得還溫溫的,便喊,嗨,像剛摔死不久,說著就心急火燎地從鴨身上拔起毛來。讚華說把它埋葬了吧,孫智說這是老天爺給咱們的美味,正好充饑哩。他飛快地把野鴨身上的毛,連撕帶拔地揪了個精光。他忙問讚華帶火柴了嗎?讚華搖了搖頭。隨即,他迫不及待地撕下一隻鴨大腿嚼食起來,接著又撕下一隻鴨大腿遞給了讚華,讚華趕忙抓在手中,也饑不可耐地生吞起來。生食野鴨子沒有調料,塞進嘴裏也不知啥味,隻知肉囊囊地咀嚼,鮮血飛濺了一臉,順著嘴角漫流下來,一滴兩滴灑在了沙地上。接著,他又撕了一隻鴨翅膀,隨後又是一條鴨爪,貪饞地啃著鴨骨上的肉,舔著鴨骨上的血。他倆完全像原始野人那樣,一時三刻便把一隻野鴨子生吞活剝了,啃過剩下的碎骨頭,亂扔了一地。孫智還覺得不解饞,順手又撿起已啃過的鴨爪,細嚼起來。

讚華覺得饑餓感並沒有消失,卻總算緩解了。他和夥伴相視笑了。驀然,他想起孫智剛才呼叫珍妮的神色,似乎有點異樣,莫非他有意於珍妮,也許小分隊前些天登臨昆侖山勘察時,珍妮因高山缺氧而昏迷,孫智一路扶她上山,從那種細微照顧中也可見一斑。可是這能說明什麼呢,他心裏愛她她也愛他麼?看不出來,顯然就像剛才生吞野鴨子似的,是生生的!他自己反倒覺得珍妮對他似有點意思,當他在昆侖山峽間被獸夾打中腳踝時,珍妮急忙幫他裹紮腳傷,以至於他還要繼續登山時,她竟憐愛地說:“我是醫生,你得聽我的,這會兒不準上山!”竟然急得眼眶裏充溢著淚水。當時,他望著她溫情脈脈的樣子,內心被深深地打動了。不不,也許珍妮心目中愛的人不是他,是他自作多情罷了。他試探地問孫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