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通”,是人的本能,也是曆史的使命。人要生存,必然要“求通”,曆史要前進,也必然要“求通”。發展是硬道理,“求通”也就是硬道理。不通何以發展?發展就是要拓展,要開辟,要“篳路藍縷,以啟山林”。倘若不“求通”,“人猿相揖別”都做不到,哪有今天輝煌偉大的人類文明的構建?哪有人類的進化之途?進化之途就是“求通”之途。中華民族是一個充滿“求通”智慧和勇氣的民族,“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朝聞道,夕死可矣”,“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相鉤連”,“世上無難事,隻要肯登攀”,都是對民族“求通”精神的描述和詮釋。“求通”,更是傳播的神聖使命,一切傳媒都應為人類信息的溝通而存活,傳播學即是“求通”的學問。

“去塞求通”,是近代先賢們的思想結晶,這四個字構成他們一段悲壯而偉大的人生曆程,構成中華民族一段悲壯而偉大的曆史。梁啟超在《論報紙有益於國事》中這樣寫道:

覘國之強弱,則於其通塞而已。血脈不通則病,學術不通則陋。道路不通,故秦越之視肥瘠漠不相關;言語不通,故閩粵之與中原邈若異域。惟國亦然:上下不通,故無宣德達情之效,而舞文之吏因緣為奸;內外不通,故無知己知彼之能,而守舊之儒反鼓其舌。中國受侮數十年,坐此焉耳。去塞求通,厥道非一,而報館其導端也。無耳目、無喉舌,是曰廢疾。今夫萬國並立,猶比鄰也。齊州以內,猶同室也。比鄰之事而吾不知,甚乃同室所為不相聞問,則有耳目而無耳目;上有所措置不能喻之民,下有所苦患不能告之君,則有喉舌而無喉舌;其有助耳目喉舌之用而起天下之廢疾者,則報館之謂也。

嚴複在《〈國聞報〉緣起》中為之呼應,他說:

《國聞報》何為而設也?曰:將以求通焉耳。夫通之道有二:一曰通上下之情;一曰通中外之故。如一國自立之國,則以通下情為要義。塞其下情,則有利而不知興,有弊而不知去,若是者,國必弱。如各國並立之國,則尤以通外情為要務。昧於外情,則坐井而以為天小,扣籥而以為日圓;若是者,國必危。

魯迅說過,從血管裏出來的都是血,從噴泉裏出來的都是水,近代先賢們說的是嘔心瀝血之言,是血性之言,是從曆史和他們的生命中迸發出來的真言,勝過現今隻盯著權力和金錢的萬千所謂學者的“研究”。洋務運動是“求通”的運動,戊戌變法也是“求通”的運動,為“求通”,“戊戌六君子”慷慨就義。最具人格光輝的是譚嗣同,他拒絕逃亡日本的勸告,他說:“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梁啟超:《戊戌政變記》)“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是他生命的絕唱;“吾見《湘報》之出,敢以為鄉民慶,曰諸君複何憂乎?國有口矣”(譚嗣同:《湘報》後敘),是他對“求通”的笑慰。近代先賢們“去塞求通”的努力,撼動著封建閉塞的根基,為中國現代化事業開啟山林。

陳獨秀是近代先賢們“去塞求通”精神和事業最了不起的傳人,他青出於藍勝於藍,作為五四運動的“總司令”,他指揮了一場更深刻的“去塞求通”的新文化運動和社會革命,在可視為《新青年》發刊詞的《敬告青年》中他寫道:

吾國自通海以來,自悲觀者言之,失地償金,國力索矣;自樂觀者言之,倘無甲午庚子兩次之福音,至今猶在八股垂發時代。居今日而言鎖國閉關之策,匪獨力所不能,亦且勢所不利。萬邦並立,動輒相關,無論其國若何富強,亦不能漠視外情,自為風氣。各國之製度文物,形式雖不必盡同,但不思驅其國於危亡者,其遵循共同原則之精神,漸趨一致,潮流所及,莫之能違。於此而執特別曆史國情之說,以冀抗此潮流,是猶有鎖國之精神,而無世界之智識,國民而無世界智識,其國將何以圖存於世界之中?語雲:“閉門造車,出門未必合轍。”今之造車者,不但閉戶,且欲以“周禮”“考工”之製,行之歐美康莊,其患將不止不合轍已也!

這段話是1915年說的,已有近一個世紀,至今聽來,並無隔世之感。五四運動有許多曆史層麵,無論是這輝煌曆史篇章包含的新文化運動、新文學運動、白話運動、思想啟蒙運動等等,都是“去塞求通”的運動,“五四”先賢們把“去塞求通”作為自己義不容辭的崇高使命。毛澤東在《新民主主義論》中說:“五四運動所進行的文化革命則是徹底地反對封建文化的運動,自有中國曆史以來,還沒有過這樣偉大而徹底的文化革命。當時以反對舊道德提倡新道德、反對舊文學提倡新文學,為文化革命的兩大旗幟,立下了偉大的功勞。”魯迅“棄醫從文”是憤於國民的麻木,他說:“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壯,如何茁壯,也隻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魯迅:〈呐喊〉自序》)魯迅“改造國民性”的主張,是中華民族“去塞求通”最根本性的任務,“立國”必先“立人”,“人立而後凡事舉”,“而以愚民為本位,則惡之不殊蛇蠍”。(魯迅:《文化偏至論》)魯迅的光輝在這裏閃耀!魯迅的價值在這裏體現!陳獨秀締造了中國共產黨,但在他領導中國革命的過程中,卻時時受到並不“通”中國革命和中國社會實情的大國大黨的製約,當大革命失敗以後,他又成了全部責任的承擔者。陳獨秀在他後來的人生曆程中,犯過錯誤,甚至是嚴重的錯誤,但他一輩子一直在思考,一直在求索,一直沒放棄他的人格操守。他在受到許許多多的指責被罷免總書記之後,又被召莫斯科擔任共產國際的東方部部長,這無論對於他當時的政治前途和窘迫生計都是一條生路,但他拒絕了;他被國民黨抓捕,在法庭上章士釗作為他的辯護律師為他的“無罪”申述理由時,他當即指出,說自己的初衷並不是這樣,他是反對國民黨政府的,他的觀點應以他的文字表述為準;他晚年流落重慶江津,生活窘迫至極,陳立夫、戴笠等國民黨的說客帶著重金去勸他罵共產黨,被他趕出蓬門,連帶的錢也不敢掏出來。“求通”者,當是天下為公者,當是人格至上者。

“求通”與“去塞”,是事之兩麵,“求通”者,功在去“塞”也,“塞”不存,“通”何須求焉?其實,人類社會的進步,人類文明的進化,就是一部“去塞求通”的曆史。進步與反動,就是“通”與“塞”的較量,反動派,就是“塞”派。中國文化“通”、“塞”並存,精華在“通”,糟粕在“塞”,諸如皇權至上、官本位、三綱五常、倫理本位等等,都是主“塞”的,它們使民族的血脈不通,筋絡不通,傳導神經不通,從而弊病層生。尤其是思想的禁錮與言論的鉗製,對民族的曆史進程起著莫大的阻塞作用。趙一凡先生對中國曆史上言論之艱難致禍作過這樣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