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靜悄悄地工作——答香港學者杜耀明問(1 / 3)

杜耀明(下簡稱“杜”):你在多個學術領域的研究,如美學、思想史等等,均有獨到見解,比起深受傳統馬列主義熏陶的學術主流,可算是個“異類”。你是憑著什麼信念、方法,破除教條思想的框框,獨立思考,尋求學術上的突破的?

李澤厚(下簡稱“李”):一言難盡,就個人經驗來說,我從不盲目崇拜什麼,迷信什麼,對許多東西保持某種懷疑的清醒態度。記得50年代初期,強調學習蘇聯的模式,我可能比當時的同學、甚至教師少點盲目性,當時請蘇聯專家來講馬克思主義,他們大罵黑格爾,更不要說康德,我就不大信,即使他們是資格很高的蘇聯專家,即使是那狂熱的“蘇化”時期。養成獨立判斷的習慣對自己很有好處。困難當然很多,許多時候是隻能自己想,不能講,更不能寫。但畢竟走過來了,至於你問什麼樣的信念、方法,我想,“對人民負責,對曆史負責”,而不是對別的什麼人什麼對象負責,就是我的信念。方法更多一些,但主要的一點是韌性,不管風吹雨打,堅持自由的獨立的思考。

杜:獨立思考的滋味,相信並不好受。你有何感受?

李:我常常不被人理解。我也不愛到處演講,倒欣賞國內一個評論家說的我是“靜悄悄地工作”,我的書例如《批判哲學的批判》開始並沒人注意,後來注意的人卻愈來愈多。我以為,隻要是真正有意義的東西,就不會被埋沒掉。別人不理解也沒關係。在“文化大革命”以前,我就是在本單位中下放勞動最多的一個,總認為我思想沒改造好,那也沒關係,自己知道自己存在的意義也就夠了。

杜:在“文革”之前,你在近代思想史、美學等方麵的研究,都頗為出眾,卻受到兩方麵的攻擊,一批人說你是機械唯物主義者,另一批人則指你是唯心主義者。你怎樣看待這些批評?

李:我一直是在兩麵夾攻中奮鬥,當年如此,現在亦然。以前是在美學方麵,現在是在關於文化傳統方麵。有的人(像劉曉波)罵我是保守派,另一些人像方克立認為我是“理論混亂”,因為我主張“西體中用”,這似乎頗有點“全盤西化”。不過,我已經習慣了兩麵夾攻。我經常想當年魯迅一方麵被創造社的人罵為“封建餘孽”,另方麵又被當權派看成洪水猛獸。他不也是被兩麵夾攻嗎?我感到安慰的是有大量的真誠的年輕人給我以力量,由大城市到僻遠農村都有人寫信給我,說對他們有幫助有啟發,他們愛看。這是我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安慰,我也別無所求了。

杜:你的研究範圍涉及多個領域,並且屢有新見,究竟這些研究項目有否共通之處?對不同論題所提的論旨又是否彼此相關?

李:我所研究的是美學、中國思想史和康德哲學,但我的興趣還是在哲學本身。哲學到底研究什麼呢?簡單一句話說,就是研究“命運”:人類的命運、中國的和個人的命運。這就是我所關心的。這是抽象的大問題,所以在我的文章裏從來沒有這樣說過,隻說些比較具體的問題,例如我的三本《中國思想史論》(古代、近代、現代)實際是在談中國的命運,想將來如有可能再提高概括一下。又如講康德的那本書,也講了個體的命運,意思是認為個人的命運應該自己選擇、自己決定、自己主宰、自己負責,不是讓別人去安排自己的命運。

杜:怎樣才能啟發現代的年輕人獨立思考?

李:我看現代年輕人比我們那時好多了,現在的青年人,經過“文化大革命”以後,教條框框都衝掉了,獨立思考基本上沒有問題。現在的問題是怎樣更好地獨立思考,少走彎路,因為獨立思考並不是胡思亂想。我現在提倡要加強一些科學性。去年我講有些文章,隻有情感價值,看起來很過癮很痛快,很能表達人們的情感,能夠反映對各種落後體製、對傳統的醜惡麵、對壞東西的憎恨,表達很夠,但論證和證據不夠,分析不夠,科學性不夠,我們今天更需要多方麵的嚴肅的、冷靜的、客觀的、認真的實證研究。所以我更提倡微觀研究。好像今天高喊自由、民主,但究竟什麼是自由?什麼是民主?它們如何來的?有哪些發展、變化?有些什麼問題、困難?有些什麼優點、缺點?都沒有人很好地進行具體論證或研究。但在西方卻有很多著作很多研究,也有好些不同的學說。我們並不了解。所以我在《美學譯文叢書》序文裏說,青年們與其寫一些沒有價值的空洞文章,不如去翻譯一本有價值的書。我是主張大搞翻譯,拿來主義,當時也受到很大的壓力和阻力,但現在看來,情況變化比較大了,最近三聯書店便準備大批出版年輕人翻譯的名著,哈貝馬斯、德裏達、福柯、伽達默爾等等的作品,薩特的《存在與虛無》和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已經出版了,這是很好的現象。首先翻譯,了解情況,然後結合中國實際,進行實證的研究。

今天中國社會科學如經濟學、社會學、政治學、法律學,比人文學科(文史哲)更落後,而中國恰恰特別需要這些學科。在一個有數千年封建專製的官僚體製的傳統包袱的社會裏,如何走向現代民主,這不就需要細致的實證的科學研究嗎?光空喊民主,光定幾條空洞的民主條文是不行的,更重要的是非常具體、非常實在、非常細致的分析、討論、研究、探討。這樣的獨立思想才是有效力的獨立思考。我這10年也一直主張要搞點分析哲學,也正是為了加強這種科學性,至少把一些基本名詞、概念、判斷、命題,弄精確一點,免得糊裏糊塗地大爭論和扣帽子。

杜:你曾經批評一些不良學風,如“對子”、“圓圈”的問題,還有“天下達尊”的問題,你看這些情況是否已得到糾正?

李:“對子”、“圓圈”是有關哲學史的專門問題,這裏不談了吧。至於《破“天下達尊”》,這篇文章得罪了不少人,但年輕人看了很高興。要改變還是不太容易。但有一個好現象就是已經有一批年輕人開始拋頭露麵,獨立地(即不是依靠什麼地位、權勢、資格)站起來了。我在1978年說,希望在年輕一代人身上,不在老一輩,也不在我這輩。當時這意見很多人不同意,包括外國學者,也包括我這一代人。但我這預言已慢慢在實現,現在已經有一批年輕人出來了,你若注意近年國內學術報刊,新的名字很多,這個發展很快,再過三五年到10年,文化學術界就是他們的天下。他們的眼界、觀點和看20世紀80年代李澤厚發表於《人民日報》等報紙上的《破“天下達尊”》、《美學101題》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