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馬克思主義是開放性的——答香港記者章浪問(1 / 3)

章浪(下簡稱“章”):你少年時代傾向文學及科學,為什麼大學時選讀哲學?是什麼原因使你致力於美學研究?

李澤厚(下簡稱“李”):這個問題很有趣味,我就簡單地講講。我在高中最後一個時期對哲學發生興趣,因為我在思考人生的意義,哲學是研究人生最根本的問題的,人從什麼地方來,要到什麼地方去,有沒有上帝等等。

我研究美學的原因,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在50年代,朱光潛發表他對美學的見解,我對他所講的也有些別的看法,因此便加入了這場論爭,自此上了馬便下不來啦,這是偶然性,因為我那時正在研究中國思想史。必然性也有,因為我從小對文學就有興趣,接著在中學對心理學也有興趣,最後對哲學也有興趣,這三門科學的交彙點容易使我在美學方麵發展。所以我那個《美的曆程》沒費什麼勁就寫完了,因為自己對文學史本來比較熟,也沒有特別找什麼材料。

章:你在中國古代浪漫主義發源地湖南出生,這會不會造成你研究美學的必然性?

李:(笑)這個我就不知道了。我不研究自己,當局者迷。可是,我聽人家說在我性格裏麵有點浪漫主義,那是可能的。

章:你說過對人類樂觀,對自己悲觀。你對自己悲觀,是否受你童年生活及“文革”經曆所影響?

李:我不喜歡談私人問題。具體的是因為我已經耽誤了不少時間,世界上什麼都可以補救,唯獨是時間不能補救。的確有過不好的遭遇。不想到處張揚,到處活動,這也是我的性格吧。我從來就沒有特別愉快、特別高興過。人家認為我是應該愉快的。(插問:你以前患肺結核病痊愈了沒有?)那是念大學時患的病,現在已經複原了。我父親死得早,母親帶著我和弟弟到鄉下去教書,生活很苦,我後來上了師範學校,因為那兒吃飯不要錢,我本來考了省一中,但沒去,那是不容易考上的。從前受到各方麵的刺激,因此對我性格也有影響,可以說是孤僻吧。我在國內很少活動,在新加坡,我一次也沒講演過。

章:從1964年到1976年整整12年,你沒有任何著作問世,那段時間你在做什麼?

李:我在“文革”以前就多次下鄉。那時,我讀書、寫文章,但文章沒有發表。能發表的文章我不願意寫。那段日子我也不斷想問題。我後來發表的文章,不少是在那個時候思考的。

章:雖然你全家都在新加坡半年了,你堅說你不會移民,你說因為你是中國人。但這個解釋不是太簡單了嗎?有多少個中國人在移民後不稱自己是中國人呢?

李:那些移民外國的人,我也不反對,尤其是年輕人,出來也好。不過,我年紀大啦,到外國去幹什麼呢?現在我在國內,至少還有一批年輕人願意接近我,看我的書,給我一點鼓勵,使我的工作還有意義。到了國外,就完全不是那回事了。

章:你覺得馬克思主義結合到中國來,變成了有點政教合一的情況,是因還是果呢?

李:我覺得這現實主要是以農民為主體的革命造成的結果。現在留下給我們的問題,包括一些習慣、製度,都有戰爭時的特色,觀念上也是這樣。現在製度上很多都是打仗時的作風,上麵說怎麼辦就怎麼辦,下麵理解不理解都要執行。我覺得這一點大家都理解不夠。可是軍隊裏適應的卻不能在社會上普遍適應,把戰爭時期的經驗投進社會的活動裏,這一點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人很好地講過。

章:其實馬克思的鬥爭理論,有它的根據,不知是理解錯誤、推行錯誤,還是不斷鬥爭這觀念有問題?

李:馬克思沒有講過這種“不斷鬥爭”。“不斷革命”論是托洛茨基的理論,毛澤東也講不斷革命,這是毛澤東發展了的一個理論。我在剛出版的《中國現代思想史論》中講到,毛澤東的青年時代在接受馬克思主義前,也有自己的宇宙觀,他認為世界是動的,是鬥的,人也是這樣,永遠如此,所以要老鬥下去。

章:你怎麼看當前中國思想界知識分子所作的思想探討,都要在馬克思主義思想指導之下?

李:我不知道他們的情況怎樣。對我來說,我所理解的馬克思主義是開放性的,需要發展才有馬克思主義。

章:是不是每一個部分都可以開放?當然要用現實來衡量那個理論,如果累積了一定的程度,是不是理論基礎的每一部分都可以改?

李:哪一些是基本理論?哪幾條算是不能動的基本理論?我看沒人說得清楚,基本理論是相對的。在我看來,有一條算是的,即唯物史觀。唯物史觀並不是簡單的經濟決定論,而是講的一個社會結構,其中有政治、經濟、文化、宗教,它們是互相影響的,不是經濟可以隨時決定一切的。但是從整個人類曆史來看,經濟還是最基本的,因為人要吃飯。隻有這一條是對的。其他都沒有不可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