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建(下簡稱“於”):從上次我們談話到現在,文學理論界正有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開始向你的權威地位進行挑戰,對此你感覺如何?
李澤厚(下簡稱“李”):在文章的開頭和結尾把我臭罵一通,並在題目上標出與我進行“商榷”,而全文實際是講與我並無任何關係的自己的宏論,這種現象使我很感興趣。第一,“理論家”們似乎很懂得廣告心理學,這不壞;第二,如果真是不打倒我便不能前進,那我為此深感驕傲。
於:那麼你以為這些對手的實力如何呢?
李:豈敢輕估。不過,我仍然願意重複上次講的,文科的“理論家”們最好再溫習溫習形式邏輯,不然,洋洋灑灑數萬言,仔細一看,自相矛盾之處卻不少,這似乎有煞風景。而且,對這種自相矛盾似乎也沒有自我感覺,所以才感覺良好,一本正經。例如,一方麵大講文學的本體性、自主性、文學沒有任何目的性,等等,同時又以讚賞的口吻談論“愛國熱情”、“關心社會疾苦”之類,這不有點使人奇怪嗎?
於:你認為“文學本體”這一提法本身有意義嗎?
李:這提法是可以的,問題是要講清楚,什麼叫“文學本體”。不能以這種大字眼(big words)來嚇人,好像裏麵藏有什麼了不得的寶貝。
於:你認為應該在什麼意義上講“文學本體”呢?
李:我不想搞什麼定義。但像西方的新批評、結構主義等專門研究文學本身的結構,研究語彙、句法等等,強調不要涉及文學以外的東西。又如,也可以去專門研究文學語言的變遷(如文言變白話)與作品審美性能的關係,這是有價值的。
於:這麼說,你認為對文學本體的研究並不排斥關於為什麼而文學這一問題的提出與探討嗎?
李:我不相信文學沒有任何目的性。把文學比擬於地球,我很難理解,地球不是為了人而存在的,文學卻是為了人而存在的,如果沒有人,不為了人,文學能存在嗎?我真不懂為什麼“理論家”們硬要否定這一點,而又不把它講明白,做點論證。在似乎十分高深的“思辨”語言中,一個並不太複雜的問題卻變得特別玄奧起來。這裏想順便做個說明,在我的《中國現代思想史論》的最後所提出的一係列大人物中,我決定把海德格爾的名字勾掉。原因下次再說。同時,我以為,中國現在寧可少要一點海德格爾,多要一點卡爾·波普。我們更需要現代清晰的知性推理、科學精神和實證態度,而少來點醉醺醺的酒神精神或仿酒神、假酒神。
於:以上是就文學理論的哲學基礎而言。那麼從文學創作角度,你認為目前的理論和批評存在哪些問題?
李:我仍然是老主張,提倡多元化和現代的寬容精神。超前也好,純文學也好,沙龍文學也好,都可以,但不要認定,特別不要在理論上以為,隻有這些才算文學,其他都沒有“本體性”、“自主性”,是“不懂文學”,而要趕出文壇。我肯定隻有少數人能欣賞的“純”文學,但你也要承認其他所謂“不純”的文學。老實說,我仍然比較讚賞台灣和大陸幾位勇敢地麵對生活真實的作家,他們不“玩”文學,不搞什麼文學的“本體性”,用劉再複的話說,就是有“良知”,他們不離開10億人口的落後國家這樣一個現實的基礎搞文學。在“老井”的時代去學外國人的現代荒誕、孤獨,我總感覺是一種奢侈。少數人先富起來,奢侈一下也可以,但不要從理論上去論證,這才是中國應有的唯一的文學之路。
於:純文學的興起與提出,在一定意義上說,是對“文學為政治服務”的反叛。這裏產生一種邏輯,仿佛文學離現實越遠,也就離政治越遠,也就越“純”,藝術魅力也就越久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