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萍(下簡稱“尹”):你有沒有分析過自己的思想?
李澤厚(下簡稱“李”):我的思想……在我們這一代人中間大概是比較頑固的。大概是受魯迅的影響比較多,對很多事都持懷疑的態度。從50年代起,當別人非常熱衷的時候,我就開始懷疑。記得那時候一片“學蘇聯”,哲學係開“蘇聯哲學史”的課,包括馮友蘭在內的很多老教師都去聽。我就感到很懷疑,因為看了講義,水平很差嘛!沒講出個道理來,不過那時候不說就是了。
解放前和解放初期,我當然也狂熱過,後來慢慢冷靜下來。我現在提倡“批判的理性”。
尹:以你所著《中國現代思想史論》而言,你覺得立論是相當中肯、客觀、理性的呢,還是中間含有……
李:那當然還是有情緒。研究一樣東西要完全避免情緒是不可能的,人文科學更是如此,你一定有一種立場,一種感情與態度,但不能讓感情涉入太深。
尹:你所發表的這些理論,有沒有受到什麼樣的製約、限製?心靈真正是自由的嗎?
李:你指的限製是外界的還是內心的?
尹:兩者我都想知道。
李:前年我在香港答記者問時便說過,我采取的是邊緣政策。
當然有外界的約束,我的書要在大陸出版,這就是約束,書不能在大陸出版就沒有意義。自由是相對而言的。比如我在寫《中國近代思想史論》時,有些想法就沒寫出來,因為那是10年前出版的。很多年輕人從字裏行間看出來,我覺得這就夠了。很多人沒看出來,那也就過去了。隻要有人看出來就行了。
10年以後,當時的一些想法現在可以寫了,那我就寫出來。是不是都寫完了?當然也沒有。至於內在,當然也有限製。我說過,我這人各方麵都有很多缺點、弱點。
尹:可以不可以說,你基本上是一個馬克思主義的信徒,在從事思想研究的工作?
李:馬克思主義的信徒……我不敢這麼說。因為什麼是馬克思主義的信徒?對於馬克思的東西,我大概隻能相信他很小的一部分,最基本的一部分,比方馬克思認為人先要吃飯穿衣,然後才能幹別的事情,這到現在仍然是真理。我信這一點,我認為馬克思這一條最重要。
馬克思仍然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馬克思主義包含太廣泛了,所以很難說。我並沒有想到要捍衛馬克思。我很喜歡愛因斯坦、馬克思、魯迅這一類的人物,要說限製,這些人給我的影響也許就是限製。
尹:近代史、現代史距離我們太近了,很難說不受自身環境的影響。
李:那當然!所以每個人都有他的局限性。
我們這一代是很悲慘的一代,最值得珍惜的年華都被浪費掉了,我浪費了好多年在搞體力勞動,所以是鬱積了一些情感,但是我不想寫一些情緒發泄的東西,那沒意義。
尹:你是什麼時候接受共產主義的?
李:1947—1948年吧,我在讀中學的時候。那些書作為禁書,都是躲著看的。
我們50年代成長的一代,非常老實地遵奉“螺絲釘哲學”,沒什麼作為,但是有信仰,相信自己是在為一個理想社會而奮鬥。
60年代成長的,包括初期的紅衛兵,雖然胡鬧,但是仍然有信仰、有激情。更年輕的就不同了,他們看到的社會主義、共產主義隻是說得好聽,做的根本不是那麼回事。社會上很多腐敗的事,都來自社會主義的名下,造成他們心理的逆反。
現在有些30多歲的人,非常討厭馬克思主義,事實上他們並沒研究過馬克思主義。就像台灣很多年輕人討厭三民主義,其實也並不了解三民主義,情況一樣。
尹:今年是五四運動70周年,與70年前相比,有什麼相同與不同之處?
李:最根本的相同處是中國反封建的任務仍很重。
比如,官本位製,等級森嚴。比方和尚有什麼“處級和尚”,飯館有什麼“科級飯館”,教授也有什麼“局級教授”,一切都納入官本位,都有等級。這不可笑嗎?
不同的是,現今中國不是處於世界局勢大變化期,國家也沒有麵臨強敵,不能再談救亡。應該允許大家多說話,讓社會多元化。
現在知識分子是比較敢講話了,有一句順口溜:“不說白不說,說了也白說,白說還要說。”因為現在比較寬鬆了,說些尖銳露骨的話,一般也不會把你怎樣,所以是“不說白不說”。可是說了又怎樣?沒人要聽你的,所以“說了也白說”。雖然如此,知識分子總要盡言責,不能坐視不理,所以“白說還要說”。
(原載台灣《遠見》雜誌1989年4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