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可文(下簡稱“舒”):你曾在給王浩先生的一封信中談到“語言的洗禮”。你所說的“語言的洗禮”指的是什麼?
李澤厚(下簡稱“李”):就是指分析哲學,主要指日常語言學派所強調的分析和澄清觀念、概念的工作。西方有些學者現在已不滿足於停留在分析哲學中。王浩在他的Beyond Analytic Philosophy等著作中也表示了對分析哲學的不滿意。而就我國目前的理論狀況來說,“語言的洗禮”我以為卻是必不可少的。
舒:從你的語氣中我感到它意味深長,請你談一談我們為什麼需要語言的洗禮?
李:從二三十年代以來,分析哲學逐漸在歐美理論界占統治地位,這不是偶然的。
這種理論與現代科技的發展相一致,符合時代的需要。在我們考慮和談論問題時,這種分析起澄清的作用。澄清各種概念的不確切性,並進而使我們了解語言的本性,如後期維特根斯坦。這也很大地幫助我們進行準確的思維。這應是20世紀哲學的最大成果。
中國非常需要這種語言的洗禮。至少在社會—人文學科中,很多概念在使用中常常是多義的,給予澄清,才能更好地進行思維。這是很重要的。但我們許多學人根本不注意和重視這一點,連思維方式也常常是直覺式的,缺乏嚴密論證,更不用說不注意概念、命題的精確性了。因此我說中國還沒有走進語言,還不能確切地、科學地使用語言。所以需要語言的洗禮。
舒:這些年來,西方的很多種理論思潮被介紹進來,其中在西方有如此大優勢的分析哲學思潮,及其所倡導的澄清語言的方法,在中國理論界的反響不如存在主義、海德格爾引起的反響廣泛深入,這是否與中國文化的傳統有關係?
剛才你講到,我們中國的理論界還沒有走進語言,可是為什麼我們老早以前就已經企圖超越語言了呢(比如,禪宗、道教所主張的)?並且至今,這種試圖超越語言的願望依然如故?
李:的確,這其中一部分原因是中國文化傳統的缺陷。中國文化是審美的文化,喜歡直觀,輕視科學所要求的論理性的精確。我們的上層文化傳統經常追求的並不是科學性,而是道德—審美境界。
另一部分原因是我們現在還缺少現代人的心態。現代人的心態就是多元的,寬容的,民主的,尊重少數的。這在英美發展得最為充分,這有曆史的原因。我們中國人一直比較更喜歡德國哲學,這也仍然與文化傳統有關。當然,德國哲學比英美經驗論更為深刻,對人生、命運的忍受、把握更深沉,也更合乎中國人的傳統口味,但我說過,這並不一定是件好事。對海德格爾如此偏愛和這種接受方式,我很懷疑。我覺得我們應該強迫自己接受一點與本文化傳統不大習慣的東西,也許這樣好處更大。這樣才能真正溝通、融彙。
舒:我們的審美文化傳統與精確的科學性是否有天然的排斥?
李:那倒不必然。中國古代的名家就推崇推理。這說明我們民族有科學推理的能力,具有這樣的潛力,隻是沒能充分發展而已。
舒:為什麼?
李:這與我們傳統的實用理性有關。一開始,名家與古希臘的邏輯便有所不同。這一點金觀濤、劉青峰有很好的論證。在實用理性支配下,我們更注重技術發明,包括數學也重視應用,缺乏歐幾裏德那種公理係統。所以我早說過,中國古代沒有真正發達的純科學領域,卻有非常發達的兵、農、醫、藝,以及天文、曆算等技術學科。
舒:可是我們的進步很慢。從廣泛介紹西方科學、文化的100年來,有很多具體的、基礎的工作,像澄清語言這樣的工作,到今天還沒有做好。這種速度的緩慢是由於文化傳統的影響,還是因為我們的文化運動總是與政治糾纏在一起?
李:主要是政治的原因。政治始終是中國近代曆史的中心環節。有時候是現實政治問題的真正迫切,有時候政治本沒那麼迫切,卻人為地強迫性的政治化。這就嚴重妨礙了文化的獨立發展。有很多學科,如社會學、文化人類學、心理學甚至政治學、法律學等等都幾乎沒有建立起來。
舒:你曾說過,對傳統文化要進行轉換性的創造。知識分子既是文化傳統的典型代表,又是進行轉換性創造的承擔者,這談何容易。我想,如果我有著這樣的文化傳統,這樣的心理結構,在進行吸收、批判、轉換、創造時,就有一個選擇的問題。我應該以什麼作為標準,這標準又是以什麼為標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