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語言的迷宮及其他——三答《文藝報》記者於建問(1 / 3)

於建(下簡稱“於”):仿佛自你去年11月回國以來,一直是諸多記者追蹤的對象。見諸報端,以《文彙報》和《世界經濟導報》發表的兩篇對話最引人注目。其中涉及問題甚廣,但就其總體而言,我以為你近來所強調的中心問題,仍為1986年底我們第一次對話時你所提出的:“中國現在更需要理性。”

李澤厚(下簡稱“李”):以前我們已談過兩次了。

在1986年時談到兩個問題,一是我認為在當時流行的各種文學思潮和文體中,還是報告文學更有前途。……第二就是剛才你說的,“中國現在更需要理性”。但是這兩點一直遭到反對。對第一點提出反對的,就是在我們後一次談話中講過的那位大談“文學本體”的“文學地球”先生。最近又讀到他在《文藝理論與研究》上的文章,他似乎不好直說晚期魯迅寫雜文變成了痞子,而說他“被痞子所包圍著”,很為魯迅晚期因為寫雜文而沒成為“文學巨人”感到惋惜。不過口氣好像不如論證文學等於地球時那樣有把握了。第二點關於理性問題,當時主要是針對劉曉波,因為他狂熱地鼓吹“非理性”。其實我10年前就提出過藝術不是認識,創作的非自覺性等等,就是講“非理性”,你上次還問了這個問題。但他們這樣一搞,我就不讚成了,因為我講非理性,主要是指文藝,特別是文藝創作中的審美特征,他們卻膨脹為一種哲學或意識形態傾向,這就很不妙了。

於:現在看來,你當時提出兩個問題卻依然值得我們討論與思索。關於報告文學問題,1979年以來小說所擁有的大量讀者,近一兩年普遍轉向報告文學,甚至一些頗有名氣的小說家、詩人,也都或客串或主要轉入了報告文學創作。

李:可見高唱非理性也好,文學本體也好,文學地球也好,首先還是要在現實中生活。為什麼大家那麼關心反映現實生活的報告文學作品?因為現實生活太令人不滿意了。

於:另一方麵,小說現在似乎正變得越來越難讀,很難引起人們的閱讀興趣,理論界已有不少人提出近年小說的不景氣,對此,有的朋友頗不以為然,以為諸位不去讀這些小說,有什麼資格來說三道四?但我以為,倘若連文學圈子裏的人都失卻了對小說的興趣,那麼盡管可能仍存在一些好小說,也依然說明不了小說的興旺。

李:我擔心現在許多文學批評、理論文章也隻有很少人讀了。在這裏,語言被搞成一個迷宮,講得玄乎其玄,喜歡用些看起來很深奧的詞彙、句法、語言,構成一座座晦澀難懂甚至不合語法的迷宮大廈,使讀者讀得暈頭轉向、迷迷糊糊。老搞這種迷宮,讀者們就不大願意進去了。有趣的是,現在連批評家們自己也迷失到裏麵去了,迷失到了自己玩弄的語言遊戲中。暈暈乎乎,自得其樂,自以為講出了許多新道理、新思想,但幾個基本問題一問,又茫然若失,答不上來,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講什麼,結果處於一團漿糊的狀態中。

於:有些批評家提出,現在的報告文學熱,熱的並不是文學,而是文學以外的東西,如新聞性等。用文學界通常批評報告文學的一句話來說,叫作“文學性不強”。

李:問題在什麼是文學性?

於:不錯,什麼是文學性,倘若這一基本概念不清楚,討論問題就缺少前提。你能談談你所理解的“文學性”這一概念嗎?

李:我想這是可以講清楚的,但不是這裏幾句話就能說清。不過,如果將文學比擬於地球,或者說“文學就是文學”,那就永遠也說不清楚了。許多報告文學確實並不以文學性取勝,它首先是以它報告的那些新聞、事件,其次是通過它報告的方式、形式、語言、描繪來吸引、打動讀者。總之,是通過一定的審美方式,將生活本身、生活中某些東西真實地展現出來,吸引、打動著讀者。所以它既不是純文學,又不是純粹新聞報道。

於:此外,現在報告文學還包含了理性成分。不僅記錄著客觀現實和作家情感,更有理性概括和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