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隊離開一工區,繼續向阿裏進發。開車師傅是位藏族後生,對沿途的自然環境地理地貌了如指掌。據他介紹:過了一工區一路慢坡,越過一處山口,就可以領略雪域高原那一彎彎湛藍、風景如詩如畫的高原湖泊群了。可我的心一直停泊在一工區,腦海中一次次地映現出桑珠大媽、川妹子和裁縫師傅的身影。他們似乎對我說了些令我刻骨銘心的話,我竟笨拙得不得其解。隨著海拔增高,我的身體稍稍感到有些不適,於是把備用的氧氣瓶擰開了一點縫隙,讓一絲絲略帶甜味的氧氣布滿車廂,幫助我思索答案。
車子終於爬上了山口,兩座雪山高處形成的小峽穀中隻有短短的一段平路,路中央高高地豎起一組經幡陣群,刻滿經咒的瑪尼石、動物頭骨和石塊堆砌成基座,十幾根犛牛繩把經杆和兩側雪山緊緊連在一起,繩索上掛滿了寫有藏文的各色彩條織物。遠遠望去,飄揚在山顛的這組經幡群像是航行在冰海雪浪上升起滿旗的航船,以堅忍不拔的意誌,乘風破浪向前進。汽車在經幡前停了下來,司機下車走到瑪尼石旁,恭敬地獻上哈達。當汽車繞過經幡群開始下坡時,司機師傅搖下車窗把頭伸出窗外疾聲用慢拍高呼:“我走了!下次再來看你!”那氣吞山河的喊聲在空曠的高原群山中回蕩,我們能感受到聲波鼓動空氣時產生的微微震動,能聽到聲音時而向遠處飄去、時而又被群山送回身邊的共鳴。路上師傅笑著對我們說,喊山問候是說給佛爺聽的,圖個吉利,更多是喊給自己聽的,行車路上再加把勁。
我突然想起了前幾天在拉薩大昭寺參觀時聽到一位西藏喇嘛與內地學者模樣的人的對話:
“藏傳佛教信仰肉身的佛,不相信虛無的神。”喇嘛如此說。
“肉身怎麼樣成為佛身?”學者模樣的人問。
“靠戒律修煉。”
“佛教戒律的藏語譯音是‘合適’和‘正當’的意思,並不見強製和教條,如何去指導人們的日常生活?”
“你說得很準確,戒律隻要求人們在繁紛複雜的世界裏做合適或正當的事,淨化人們的靈魂,簡化人們的生活。”
進藏前我特意翻閱了許多關於西藏文化曆史的小冊子,其中大量地使用了“廣漠”、“博大”、“神奇”、“震撼人心”這樣一些詞彙,這幾天我切身感到了“震撼人心”的雪山意誌,“博大”的高原自由,江河湖泊的靜恬自然,原始生命的堅忍不拔,卻沒有絲毫神秘的感受。壯哉青藏高原!美哉雪山牧場!神哉多姿多彩的生命!一位博學賢達的摯友曾啟迪我:天地生靈質樸到了極致,從世俗的眼光看就是神秘,無論是自然、社會、人類,其實道理都是相通的,最美的概念亦是事物最本質最自然的表露。青藏高原的神聖和美麗正是通過自身的偉岸身軀滲透出“大音希聲、大象希形”超凡脫俗的思想境界,進而展示了“大樸似神、大道安行”的無窮智慧和力量。而一工區人們用勞作的艱辛、信仰的虔誠感悟人生、升華生命,他們以最平凡的言行表達了人對人生的精神領悟,道出了高原神韻最高境界的精氣神:在高原獨特的地理文化和艱苦環境中,默默地幹好合適自己的正當事,隨著時間的流逝改變大自然,隨著文明的進步用誠實的勞動洗滌胸襟、感悟人生、享受生活。
車到阿裏已是第三天深夜,雖然缺氧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我還是在平靜祥和的心緒支配下安然進入夢鄉。
2002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