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關於老海爹的追悼會(1 / 1)

七十三,八十三,閻王老爺請吃飯。昨天卯時18分,老海爹被閻王爺請走了。

老海爹四六式老黨員。按黨齡,追悼會的級別,可按正團級開。村支部把情況報到鄉黨委,鄉黨委有兩種意見,一種意見,不要開算了,也不追究他前半生的那些問題,也不悼念後半生的成績。另一種意見,開。認為老海爹的前半生後半生,不能一拉平。

說老海爹的追悼會不開的人,主要認為老海爹曆史上有過一個錯誤。四六年春天,枸杞村搞土改,老海爹是全鄉的階級鬥爭積極分子。白天鬥地主,拖浮財,夜裏還要看管集中關押的一窩地主家小。他出身苦,蔡家三代幾乎是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的赤貧。再加上老海鬥地主積極,火線入了黨,又當了副村長。

就在老海積極得發紅的時候,村裏傳出豔聞,說老海階級立場有問題,說他看院看到後半夜,偷偷鑽到老地主白長貴小老婆王翠花的被窩裏去。村長不信,老海這麼積極,能跟階級敵人睡?就派兩個小夥夜裏偷偷看。幾次一看,兩個小夥就在王翠花的被窩裏,將老海按住了。捉賊拿髒,捉奸拿雙。這事當場被拿,事情也就難瞞了。村裏就往鄉裏報。鄉裏指示,悶。這事堅決不能弄敞了,弄敞了,這階級鬥爭還如何搞?階級鬥爭正如火如荼,一個全鄉出名的階級鬥爭積極分子,倒濫在地主小老婆的二溝裏,無產階級的鬥誌還咋長?東風還咋壓倒西風?反說這完全是地主階級向無產階級施的美人計,是階級鬥爭新動向。於是,鄉裏決定,先把老海放一邊,把地主小老婆王翠花拖出來遊街。王翠花脖子上吊雙破鞋,胸前掛著美人蛇的畫板,前麵人牽著繩子,後麵小孩用棒子趕著,讓老海在遊行隊伍裏領頭喊口號。老海不得不喊,一喊一舉手:“打倒地主婆子王翠花!”“打倒毒蛇王翠花!”這一喊,老海仍是階級鬥爭積極分子形象。至於他心裏願不願意喊,誰也不知道。

王翠花每天早上從枸杞村牽出去,要遊遍全鄉三十來個村。等遊到天黑回到住地,她也真的像一條死蛇,站也站不起來,有氣無力倒到稻草鋪上。等她睡到後半夜,覺得被窩裏總是多出一個人來,這人不是別人,還是領頭喊口號的老海。村裏再次把情況報到鄉裏。鄉裏領導說,算了,就把老海的階級鬥爭積極分子和副村長擼了,讓他在枸杞村挑座好一點的宅院,自己過日子。

於是,老海保留黨員,告老還田。這事就這樣悄悄悶下去,老海不丟人,無產階級也不丟人。

政府讓老海挑房子,好的房子,大房子,他不挑,就挑地主白長貴那座青磚青瓦、朱門白簷的四合大院,像隻寒號鳥似的,占著別人現成的巢,過著舒服的小日子。

第二年,枸杞村土改結束。按人口合算,按當時的土改政策,白長貴不應該全部掃地出門,還可以住他原來四合院其中的一合。而老海也意外地開明,主動把四合院的其中三合都讓出來,自己住東廂房,老地主白長貴一家仍住主房。這是白長貴做夢也不曾想過的,他以為掃地出門以後,再也沒命走進這合大院了。哪想到共產黨這樣講政策,共產黨的幹部這麼好?他覺得老海真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共產黨!最好最好的無產階級。至於小老婆王翠花跟誰睡,那是次要。自己比她大出四十多歲,早就沒了男人的那風月。土改後,這海幹部能夠代他留住這個小女人,到底還留了自己做男人的名分。

於是,老海就太太平平、盡職盡力地做起白長貴的代理男人。這一做,就做了五六十年。老地主白長貴,沒幾年就死了。而王翠花與老海半截長魚(黃鱔)半截蛇,做了五六十年的露水夫妻。王翠花從二十來歲時的一支花,變成了沒牙老太,七十歲差一歲,大前年,在老海前頭走了。老海也由一個一夜鑽幾次女人被窩的青年豪子,變成一個枯杆老頭。昨天,腿一直,找王翠花去了。

這老頭走是走了,留給後人的悼詞,卻是不好做。按慣例,“村上的人死了,開個追悼會,來寄托大家的哀思。”因此,主張給老海開追悼會的人,也多了起來,大夥慢慢就有了一種共識:五十多年前的小夥計,大字不識一個,要他有多高的階級鬥爭覺悟,顯然是不大現實的事,所犯這點錯誤,也情有可原。甚至,有些年輕的鄉幹部還這樣認為:不要去考究一個老人五六十年前的老根底,愛情本來就是超世俗的東西。階級鬥爭是人為的,愛情卻是永恒的。要說不好寫,悼詞裏不寫那一段就是了。

開?

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