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州道上(1 / 3)

趕車的人吹熄紅紙燈籠,夜空裏響起一聲清脆的鞭響,大車晃了晃,就走動了。

坐在我對麵黑影中的是顧彤,一個熱情而容易激動的人。我倆一齊來臨沂采訪農業勞模的事跡,對象是一位殘廢軍人,出色的農業社主任。剛才我們睡得正熟,店主人推醒我們說,有一輛回臨沂的大車正在這兒“打尖”;我們急忙爬起來,懵懵懂懂地就上了車。趕車的人個子很魁梧,黑地裏看不清他的臉相。他問過我倆的來處後,再也沒說話,看來是個沉默的人。

大車搖晃著出了村子。

月光下,一團團的黑雲從沂蒙山頂往東南湧過來,雲下的一帶山巒成了墨黑色。沂河的水聲低沉而威嚴,遠近的村莊隱現在深灰色的樹叢中。沂州道上,一片肅穆景象。

顧彤望望四周,充滿感慨地說:“這條道,我有十年沒走了。十年前,我在這條道上曾經認識了一個人。有一個時期,那人的魁梧而高大的身影經常會出現在我的眼前,他那火焰似的目光經常要燒得我渾身震動。進城之後,我的生活和興趣,漸漸地和往日的習性離得遠了,他那影子也逐漸地模糊起來,終於被我忘記了。這兩天,隨著這久別的山、樹、河、道,他的影子又在我眼底活了起來,我這才意識到,忘記了他那樣的人是多麼不應該!”

這兩天我確實感到顧彤有些異樣。他說的是個什麼人呢?我禁不住要求他講下去。

風悠悠地吹著我們,趕車人點著了煙袋,大車不緊不慢地在漫野裏行進著。

“一九四七年夏末,我們那個縱隊奉陳毅將軍——他現在是元帥了——的命令從魯中插到魯南敵後,在戰略上破壞敵人的重點進攻。我們在敵後把敵人打了個稀哩嘩啦,蔣介石沉不住氣了,下命令讓自南麵進攻沂蒙山區的隊伍全部向後轉來對付我們這支小部隊,敵人的重點進攻就這麼完蛋了。這就是有名的外線出擊,你總該聽說過吧!”

“可是,敵人一回頭,我們這支小部隊卻立即處在三麵受敵、眾寡懸珠的地位上,我們一共隻有兩個縱隊多些,而敵人的數目比我們多幾倍!陳毅司令就命令我們向西,一直向西,穿過津浦路,渡過運河,到鄆城羊山一帶和剛渡黃河的劉鄧大軍會師。”

“西進的第一天白天,就是這個景色,比這還凶。火藥煙似的黑雲連成一片,就像整個兒沂蒙山都騰空而起,從西北方壓了下來。風帶著沂河兩岸的砂石,樹枝,草葉,滾卷過魯南平原。我們用毛巾包上臉,在眼睛前邊拉開個小口,走一二十步睜眼看看前邊的人,隨後又閉上……”

“夜裏,風小了,翻了海似的大雨砸下來,轉眼間雨水就沒了道路。手電筒失了效,帶路的人全靠閃電認路。我們把綁腿解下來,從頭到尾連成一根長索,大家都抓著綁腿走路。沂蒙山虎嘯似地吼著我們是後衛,離我們三四裏地遠有部隊在打阻擊,我們卻連槍聲都聽不見。”

“到天亮,我們總共才走了二十來裏路。上級命令休息兩小時,分班做飯。”

“雨還在下。指導員和連長去檢查各班做飯的情形,我在連裏當文書,當時沒事,就靠在路邊的一塊大石頭上打瞌睡。過了一會兒,通訊員給我送來兩茶缸煮黃豆。我就靠在那兒抓黃豆吃。”

“這時候,從我們的來路上,不慌不忙地走過來一個人。這人好魁梧的個兒,長臉,高顴骨,一雙大眼滾滿了紅絲,穿一身土紫花布褲褂,皮帶上插著一顆手榴彈和一把土造的小匕首。左胳膊掛在胸前的一條草繩上,整個袖子全被血染成深褐色,大襟和褲子上也滿是血漬。雨水在他臉上直流。”

“他走到我麵前,看看那碗黃豆,爽快地說:‘同誌,給我吃些行不?’”

“我把茶缸遞給他,他就地一坐,拿膝蓋夾著茶缸,用手往嘴裏撥拉,一會兒的工夫就吃光了。放下茶缸,他問我:‘咱們連上有藥沒有?我這胳膊還沒包紮呢。’”

“我問他是哪個單位的,他從懷裏掏出來一個濕了的上皮夾,又從皮夾裏抓出一個符號和一張複員軍人的證明書。符號上印著‘臨沂縣支前大隊二中隊,中隊長’。”

“他等我看明白,補充說道:‘昨天我叫炮彈打迷糊過去了,夜裏醒來一看,也沒有人,也聽不見槍響,把我好急了一陣。後來碰上一個送隊伍回去的向導,說咱們往西撤了,我這才趕上來。’”

“我們連的衛生員前一個星期就犧牲了。炮彈把他的十字包打了個稀爛,隻剩下一瓶紅藥水和一個救急包在我皮包裏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