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路沒修通以前,從四川雅安一線進涼山,有兩條路。東路平坦、繞遠,走馬幫;西路從水打鼓,翻過摩天峰,到大渡河岸,一路二百裏,雲中走,霧裏行,淨是鹽巴客人。那年為了一件緊急工作,想盡快地趕上涼山,我貪了近道兒,竟也走了這西路。
頭晚上,住在山下的小寨——水打鼓。麼店老板聽說我要一個人過山,先就倒吸一口涼氣。
“你這同誌膽量不小噢!”
我說:“聽人講,這山上隻一條路,走不拐的!”
“是了,路是走不拐!”
“野牲口多些,我有槍!”
“虎子豹子是有些,你不惹它,它也不惹你。”
“那還怕啥子?”
“你走走就曉得了。不過,我可不放你。”說到這,他忙著上門板去,便把話頭撂下。我心想,單人走夜路走過多少次,大白天還怕什麼?當兵出身的人,腰裏別支二號“自來德”,走遍天下也不怕。
第二天拂曉,老板捧著竹筒水煙袋,一路咳嗽著來找我,沒進屋門就喊道:“客人,吉人自有天相,你放大膽走好了,有了伴當了。”
“伴當在哪裏?”
“進山了,昨夜三更天山下的二娃子打門前走過去了,我是今早才聽得人講。”
我想,夜裏就進山的人,如今至少走出四十裏了。
老板看出了我的心意,就嘮叨起來:“同誌,你是頭次走摩天峰,不曉得這一路的艱苦。我老漢祖輩住在水打鼓,還沒看到過單身客進山的。我這店是三月不開張,開張活三月。鹽巴客人早先都是三二十人一夥,三個月一趟來回,平日裏沒得人走!雪線以上,漫天飛雪,草不生,樹不長。坐上一刻,腿就凍得僵硬,打起瞌睡,人就叫雪埋上了。那頂上空氣稀薄,人爬到那裏氣都喘不過來。人多了,相互有個照應,人少了,隻怕凶多吉少。二十年前,有一對青年夫妻從涼山跑下來,走到草鞋坪住了下來,行路人也就有了站腳、打尖的地方了。背鹽巴的人這才多了起來。可這半年來,有兩幫客人過去,都沒有回來,我擔心草鞋坪上的劉老漢搬到南壩子上去了,客人隻好改從東路回四川。老實講,若不曉得二娃子夜半進了山,沒有伴當,我是不放你走的。你知道,過了草鞋坪,還有一截更艱險的路。這回,在草鞋坪,你一定會追上他,他是去那裏探親的。”
半空裏的一家人,引起我的興趣來。這時,也不過四更多天,看看沒有工夫,我就逼著老板給我講他們的來曆。
老板呼嚕呼嚕地吸著水煙,有章有節地講了下去。
二
劉雲漢是個孤兒,十八九歲上跟著跑邊客人背貨物進了涼山。那功夫跑邊的,外號叫作“耍蠻子”,進山以後,多半連騙帶哄。結果,惹翻了彝人大支頭,把他脫個溜光,扔到山峽澗裏去了。剩下個小劉雲漢,幾經轉賣,落到一個小支頭羅洪家作了鍋莊娃子“注釋1”。這小支頭隻有六家自彝“注釋2”,另外有個姑娘,叫羅洪阿霞,比鍋莊娃子小兩歲。
娃子成天圍著鍋莊轉。打柴、背水、燒洋芋。阿霞坐在向陽地方彈合合“注釋3”,眼睛閃來閃去,光挑娃子錯失。
“娃兒,這洋芋燒得不透。”
“怎麼會不透,拿都拿不起了。”
“娃兒,你把我這辮子打得好鬆!”
“嗬!再緊頭皮都要扯破了。”
可是不行,阿霞說:“不然,我去告訴爹爹,叫你在雪地上跪一夜,頭上澆滿冷水!”
娃子見過,有次對門白彝喝醉酒,見了阿霞沒下馬,羅洪就叫他在雪地裏跪了一夜。不光是頭上澆冷水,手裏還要捧一根鐵犁杖咧。有什麼辦法,落到這個鬼地方,天王神也失了法術。
開春後,羅洪叫娃兒去刨園根地。路上碰到豹子,娃兒把鎬頭跑丟了。他蹲在向陽坡上發愁:跑是跑不脫,誰聽說賣進山裏的奴隸跑出去一個過?莫說漢人,就是彝人跑出這家也要落進那一家。
“咦……阿坶裏日牛喲……”山背後一串歌聲,阿霞捧著一把花,帶著粉紅繡領轉了出來。娃兒要躲,已來不及,便扭過臉去。
“好娃兒,見到主人家不行禮,倒要背過身去!”阿霞沉著臉說,“我去告訴爹爹!”
“滾,滾,滾!”娃兒氣呼呼地轉過臉來,“去告,去告!老子反正隻有一個死,死也比跟你這蠻子一道過活好受些!”
阿霞後退一步,睜大眼睛,看看他。反而柔聲柔氣地問:“娃兒,你哭啥子?想家了?”
“……?”
“啊,我懂了,鎬頭丟了?”阿霞見娃兒急成這樣,嗤的聲笑了,“呆娃娃,這怕啥子,回去不要講就是麼。給我拿著花。”
娃子垂頭喪氣跟了回去。誰知等了一天,兩天,三天,老黑彝從不提起鎬頭的事。六天頭上,黑彝要去打獵,阿霞也吵著備馬。老黑彝笑著說:“娃兒,不要備她的馬。上一次你把鎬頭交給她打兔子,兔子沒打上,她把我的鎬頭也丟進山澗裏去了。這次再打不中,怕要連我的馬也給拋了。”
娃子又驚又喜,他充滿感謝地望望阿霞。阿霞在黑彝背後紅著臉一笑。唉,這一笑又給娃子招來了禍事。要不然,他怎敢在打辮子的時候,冒冒失失去撫摸一下阿霞的臉啊!
“娃兒,你好大膽!”阿霞站起來,一甩百褶裙,衝出屋,接著院裏就傳來老黑彝一連串的吼叫聲。
“娃子跪下來!你漢家人不吃苦不曉得規矩咧!你可是碰了我阿霞的天菩薩?”“注釋4”
娃子曉得阿霞說話又拐了彎,連說“我不是故意的。”
“故意的就殺了你了!還要你跪?”阿霞繃著臉說,“跪下,下次就曉得了。主人家的頭不是娃子動得的。”
第二天,阿霞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仍然坐在向陽地方,閃支著一雙大眼睛喊來喊去。“娃兒,向東!”“娃兒,向西。”娃子一聲不響,叫做啥做啥,隻是不抬眼皮——手腳你支使得,心意你支使不得!從今以後,別想看我的笑臉!
十月二十四,稻山壩上趕孟舞會“注釋5”,老黑彝一清晨就帶著兩個白彝趕會去了。臨走囑咐娃子代幾棵樹回來,給匠人旋碗和匙勺“注釋6”娃子背上斧頭上山時,太陽當頭了。很奇怪,怎麼一早上沒聽見阿霞呼叫?等過了林子,右邊樹叢裏,見有個人影一閃,蹲了下去,他這才知道她又打主意鬧什麼鬼,便頭也不回,徑直往深處走。看看要到樹林那端了,她的腳步又在後邊嚓嚓地響起。他火了,把斧頭一扔,就地坐下來,回頭喊道:“你說,你要怎樣吧!不惹你你就來撩人,碰你一下,你就尖起嘴巴告這告那。我是你耍笑著玩的嘛?”
阿霞不言語,走到對麵坐下,兩手捂上臉,投到了他懷中。
“你作啥子!”娃子氣呼呼地推開她。
“你,你什麼都不懂!”阿霞哭泣著又伏到他身上,埋著頭說,“在家裏你就動手動腳,我不嚇你一下,鬼曉得你要作出啥子傻事來!你曉得不,我們彝家有規矩?漢娃子偷了彝人姑娘,兩個人都要牛皮包起活埋掉!”
娃子一聽,可當真嚇呆了,忙把手縮了回來。她揚起頭來,漲紅著臉說:“娃子,我把自己給你了,你要怎樣,我會依你。”她用勁親他一下,又親一下,按照彝人風俗,掀起裙子蓋住了自己的臉……
娃子緊緊抱著阿霞,親她的眉毛,親她的眼睛。問她:“小冤家,你不怕死?”
“死就死在一道!”
“我要怕死呢!”
“騙不過我的眼睛。怕死的我才不理他!”
娃子又親她。她把他一推,坐起來,攏攏頭發,問他:“娃子,你可曉得,除去你我還有個丈夫。”
“怎麼,你出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