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幾場黃梅雨,二號樓頂漏水了。雪白的牆麵滲成了“虎皮宣”,黃一塊白一塊的,技術員黃準看著就像吃飯時瞧見了蒼蠅似的,真惡心!
他到工地才一個月,參加了幾次質量檢查會,關主任批評人時那副霹靂烈火,怒目金剛式的態度,早已印在腦子裏。不巧,他的辦公室正好在關主任隔壁,工棚裏全是用葦箔作隔斷,一天八小時,隔著葦箔至少得聽見主任訓人三次。一聽到主任那炸雷似的嗓門兒,他立刻把手頭的文化往抽屜裏一推,逃往現場,一路上慶幸挨“劈”的不是自己。現在呢,除非把“虎皮宣”扒個縫鑽進去,再沒路可逃了!“虎皮宣”跟前又來了一個人。
這人身穿一身藍布製服,一雙高統膠靴,膠靴上濺滿了泥漿和白灰。寬腦門,濃眉毛,鼻子底下一抹銀自短髭,活像前兩天油畫展覽會上那幅著名的肖像畫《海軍大校》。
黃準來工地時間短,碰見不熟悉的同事總是先打招呼,於是就衝“海軍大校”點了點頭。
“老弟,你像是在發愁?”“海軍大校”摸摸胡子,半玩笑半認真地用一口地道東北口音說:“八成出了點毛病,毛病在哪裏?”
“毛病在腦袋裏!”黃準沒好氣地說,“想創造新紀錄,下了場黃梅雨給下砸鍋了,誰讓我好強來?”
“這麼說,要是不下雨,你的新紀錄就成了?”
“那還用說!我沒等油氈工鋪上氈,先把抹灰工放進來了!這樣把原來工序改變一下,可以提前一個禮拜交工哩!可是下雨了,隻下一場兩場也不礙事呀,一連下了七天,現在還提這些幹什麼?不是叫檢討麼,檢討就得了。”
“檢討什麼呢?”
“什麼嚇人檢討什麼!個人英雄、風頭主義、左傾冒險、右傾機會,找幾頂大帽兒一扣不就完了!”
“檢討麼,要說老實話,要找出真正毛病來。”
“老實話?剛才我跟你說的是老實話,沒料到下雨就是真正毛病,這麼檢討有人信嗎?”
“我就信。”
“你信管什麼用?”黃準苦笑著說,“我們那位關主任你還不知道?不戴上幾頂大帽想過關?再說你自己不戴他也給你戴呀!何苦不主動點!”
說到這兒,黃準覺著一肚子委屈,搖搖手順著扶梯爬到屋頂上去了。他站到女兒牆邊,迎風解開衣紐,打算吹吹心裏的悶氣。
大片大片的乳白雲團,趁著風勢,由東南沿海湧來。從雲縫間透出來的陽光,一會兒掃在南邊山上披滿白花的老樹上,一會兒染亮北邊煙霧圍繞的高爐。汽車電車拉著笛穿來穿去,幼兒園的孩子像一串胖甲蟲,被雨衝洗過的柏油路反射著五光十彩!多好的世界,可就是還得寫篇言不由衷的檢討。而對著高樹、枯樹、胖娃娃,他覺著有點羞恥,就換了一個方向,朝左邊看去。
左邊一群人從這棟樓裏出來,足有六七個吧,在對麵的幾塊混凝土樓板上蹲了下來。比比劃劃,議論著什麼。黃準神經質地覺著議論的事一定和自己有關,就俯下身去細看,一下子就認出了蹲在中間的正是“海軍大校”。他在聽著,記著,問問這個,問問那個,不時還發出一陣響亮的笑聲來。瞧瞧那神氣,真像“海軍大校”坐在甲板上談天咧!唔,那是抹灰組長老孫頭,“虎皮宣”就是他抹的,你當時阻撓我一下也許我就不堅持先抹灰了。唔,要是油氈工鋪上還有這事嗎?你們笑吧,又沒檢討會等著,為什麼不笑?
黃準賭氣跑下樓,繞著避開眾人,回到辦公室,剛要坐下,忽然——
“思想問題!”葦箔那邊炸雷似地喊道:“我一定要叫他永遠記住這個教訓!年輕人不吃點苦頭不知道創業難!”
不用說,這個“他”就是指我了,好,聽聽,摸摸底,這個檢討就好寫了。
有個慢悠悠的聲音問道:“記住什麼教訓呢?”
“不能拿革命工作當兒戲!”
“唔,好,”黃準想,“我檢討頭一句就說,自己不該拿革命工作當兒戲!”
“依我看,黃準同誌並沒拿工作當兒戲。”慢悠悠的聲音又說,“這個教訓不對路。”黃準想:“這倒是公平話,我多喒想拿工作當兒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