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是有點累了,滿心莫名的疲憊感,就直接坐在了牆角的草堆上說:“三天約定到了,你就要走了嗎?”

尹流冰蹲在我身邊點點頭:“嗯,我明天早上就送你回家。”

“不要,”我打斷了他拉住了他的衣袖,本來玩得很盡興我應該是很開心才對啊,可現在,為什麼卻掉了眼淚呢?

“我不要你走,我想讓你陪著我,我不要回去裝大小姐。我隻想自由快樂地做我自己啊。帶我走吧,去哪裏都好,接替孟婆也行,我熬湯很好喝的……”我語無倫次地說著,眼淚也不由自主地一滴滴掉下來。

尹流冰見了我的樣子就愣住了,好一會兒才說:“好。我答應你,我什麼都不管了。你先睡吧,明天你醒來我就帶你離開。”我實在是太累,合上眼就沉沉睡去了,隻聽見尹流冰說了句:“我不會走的”,卻沒聽見他後半句——“在你睡著之前。”

我又陷入了那個怪夢,溫柔淒幽的女聲在耳邊不斷徘徊:“回去,快回去。我在等著你。”接下來那聲音卻一句比一句淒厲,直刺得人耳膜生疼,頭皮發麻,身體都不自覺抖了起來。我像是看到了我自己匍匐在地上哀求著:“我會回去的,當然會。我聽話了十七年,這次也會按父親說的乖乖成親的。我隻是想最後一次也是第一次的自由一次罷了。”

這是我的真心話,和尹流冰在一起很快樂,可是我太清楚這樣奢侈的幸福不是屬於我的生活,雖然父母也並沒給過我多少關愛,但我也得回去還他們的養育之恩。我當然知道尹流冰是不同於我的鬼神,所以對他的那番話也是最後一次的任性罷了。我看見那震懾人心的聲音源頭化成了一個人形,猙獰著對我笑著說:“那就好。”

而抬起頭去看那張臉時,我的呼吸都凝滯在了喉口。

那是我自己的臉。

睜開眼時,已不再是破敗的城隍小廟,我正躺在自己房間的床上,看見熟悉的幾個丫鬟正興致盎然地張燈結彩,床邊的衣架上也掛上了大紅的嫁衣,綴著珍珠的鳳冠。我麻木地看著這一切,隻是有一點小小的疑惑:尹流冰呢?他不是說他不會走嗎?

當然我隻是沉默地坐在床頭任她們給我梳妝打扮,低沉得連話也不想說。一整套程序都那麼正式而無聊,我頂著蓋頭被牽引著走到了禮堂。似乎能聽到父親和吳天師交談的聲音,我失落地想,難道我就要這樣被嫁出去了麼?心裏正難過,卻有感覺有人在抓我,低頭一看,二兩似乎正急得不行,咬住我繡著牡丹的鞋子,我吃痛地踢了它一腳,它卻仍是淒切地衝我叫,抓撓著我的腳。我有些愣神,猛地掀開了紅蓋頭。

眼前並不是喜慶的紅喜字,而是冷清的禮堂,我正站在畫著八卦圖的地板中央,四角鎮著咒符。吳天師依舊是墨色衣衫,正托著八卦盤,口中喃喃著什麼口訣。爹娘看我掀了蓋頭臉色一沉,原來成親隻是個幌子,我愣愣地看著眼前有著莫名熟悉感的儀式場景,根本就沒有逃跑的打算,隻是衝著爹娘軟軟一笑,說:“其實,我並不是你們的女兒對嗎?”

十七年前,錢府產下女嬰,因命數不濟當場斃命。夫人哭得呼天搶地,錢府也大擲錢財想法救活女嬰,而吳天師就是應征者,說著可借妖精續命。女嬰的魂魄還未散,隻先封印在心口,然後借一隻妖精的元神做引子,供養這本無陽壽的女嬰十七年。十七年後,等女嬰的身體終於吸收盡妖精的元氣,魂魄便可蘇醒,擠出虛弱的妖精的元神,即為重生。

而我,就是那隻續命用的貓妖精。我終於想起來在哪裏見過吳天師一麵,十七年前,我還是隻剛修成人性不久的小貓妖,因著好奇心去人世轉悠,卻不幸遇見了正尋著妖精續命的吳天師。

所有的真相都在這刻排山倒海地壓迫而來,原來我隻是一個道具,用過了就該被丟棄,所以他們從不準我外出,因為我要保護好這具身體才行。原來一切比我想象的還要更悲慘。可是,可是尹流冰呢?

我一抬頭,竟真的看到了他,他正沉著臉望著我,眼裏濃厚的悲傷罩得人心都壓抑。可他的手上卻正握著一隻小巧的袋,上麵一個“魂”字清晰可見。那天馬麵手裏拿的就是這個收魂袋,他是來執行任務的嗎?原來他也一開始就知道了啊。

我輕巧地笑了,真是看空一切的笑,怪就怪我一介小小貓妖卻不知輕重,非要到人世來鬧事吧。腳邊的二兩卻徒然一變,成了一個黑發墨眸的少年,護在我身前憤恨地瞪著所有人:“離我妹妹遠一點!”

我依稀記起來了,好久之前我們還隻是兩隻天真無邪的小貓,在深山間修煉。我卻耐不住寂寞,偷偷跑了出來,在人世認識了一個好朋友之後更是三番兩次地逃出來,終於被吳天師抓了個正著。

原來還有哥哥一直護在我身邊,我不是一個人啊,這就夠了。

我合上眼,心底喧囂的聲音愈漸擴大。真正的主人回來了,那我這個虛假的替身也該離場了。我指尖一顫,直伸了雙手,靈魂就這樣輕易地被擠出了身體。哥哥忙回身去扶倒下的我的身體,卻沒人注意,我的靈魂早已離開——除了一隻鬼。

尹流冰習慣性的笑臉早不知藏到了哪,整張麵孔都像是在冰水裏浸過,連靈動的雙眼都結上了一層霜。他隻是張開了收魂袋,我虛弱的靈魂就向他那邊飛去,

即使沒有外界的力量我也想去他身邊,即使一切都是設計好的局,我也從不後悔遇見了他。我還沒問他還記不記得我呢,我想再牽一次他的手呢,我還沒告訴她,我喜歡他呢。

靈魂出竅的一刻,我終於記起了我還是貓妖時的全數記憶。早在幾百年前,我就遇見了這個遊手好閑、滿臉堆笑的日遊神了,他也早在我還是隻小貓時就領略了我的張狂任性。我想起來自己總拿他的名字取笑他,想起來和他一起吃我最喜歡的槐花糕的場景,也想起來我急著來人間找他卻不幸被吳天師抓住的結局。我們本來說還要在一起相守相伴地度過三百年,誰知命運無常,最後隻短暫成了簡單的三天。那三天裏,每天我都懷著對明天的期待甜蜜地睡著,可是以後,我再也沒有明天了。

我還是笑了,用盡最後的力氣去笑。你看啊尹流冰,我也有溫柔的時候呢。我笑起來很好看吧。

我看見尹流冰的唇輕啟又合上,看見他的眼角終於摔下一顆淡淡的淚,看見他一聲呼喚無聲的擁抱,溫暖了我還有魂體時的最後一秒。

他叫我“小貓”,仿佛兩百年前的黃昏下,一隻餓著肚子的小貓抬頭時看見了吊兒郎當的日遊神。時光定格在這一秒。下一秒,魂飛魄散。

尾 聲

威嚴的閻羅殿上,暗色的燭火爍著昏黃的微光,閻王正氣得不可開交:“日遊神你可知罪!竟然盜取馬麵的收魂袋,難道你還指望去收回那個注定破碎的貓妖的靈魂?!”

殿下跪著的青年麵色蒼白,冰冷如凍,漠然得近似失魂:“小神知錯。”

閻王看了一眼麵如寒冰的青年,歎了口氣:“不過這也本是你的命數,曆過了這天劫你也便能心如死灰,不再有多餘的情感,能安心地做一個不徇私情的監察神了。希望你也別怪罪本王,那晚急召你回冥府,並叫土地公將那貓妖送回去的人是我不假,但我也隻是想幫你快些曆盡劫數,免得有更多糾葛……”

一旁的牛頭卻報起了不平:“閻羅大人,憑什麼這小子曆天劫去談場戀愛就行了,當年我曆劫被天雷劈成焦炭,現在腦袋都直冒牛肉幹味呢!”

閻王劍眉一橫,“你們倆還好意思說?這次去人界又昧下錢財了吧?還不快上交!”

牛頭馬麵看了一眼大殿之下的青年,淒異地喊了起來:“又打小報告!日遊神,我恨死你了!” [小說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