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大學的時候,楊真曾經在市心理治療中心實習過一段時間。那時,班上的女孩子沒幾個人願意來這裏整天瞧著一群半瘋不傻的人。楊真穿著白大褂,和包括蘇亞軍在內的幾個男生一起,與幾乎是世上最難纏的一類患者打著交道。那時的心理治療中心剛剛建立,硬件條件還很差,吃住不佳,地點也不是今天這個優雅所在。病人如果不是為了暫時逃避一下以前的環境,都不太願意住進來。不過,那幾個月裏的病人倒比較有福氣,他們都記得,在那一群年輕的實習醫生裏麵,有兩張可愛的笑臉時常出現在他們麵前,看到這兩張笑臉比吃什麼藥都管用。
那兩張迷人的笑臉分別屬於蘇亞軍和楊真。蘇亞軍畢業後就留在了這裏,楊真則沒有想過再回到這個陰鬱的環境裏來。原則上講,作為醫生應該以同情的態度對待心理疾病患者。但楊真自己的結論卻是,心理疾病的表現雖然千遍萬化,最根本的原因卻差不多隻有一個,就是患者平時對自己太關注了,鑽牛角尖撥不出來。楊真那種心胸開闊、豪爽熱情、樂於助人的性格與之相比,恰如冰火一般無法相容。
所以,當十幾年後的一天,楊真又一次穿上白大褂,以醫生的身份出現在這裏時,總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十幾年中,除去硬件條件,楊真在這家醫院裏看到的最大變化,就是多了一個“互聯網癮綜合症”(英文縮寫為IDA)治療區。這個治療區由診室和住院部組成,深藏在院區後麵,這個地方原來是武漢第一戒毒中心,現在戒毒中心已經遷走了。IDA治療區裏繁花綠草,曲徑通幽,而且是一個如今走遍全市都很難找到的沒有電腦和網絡的地方。
征得心理治療中心的同意,楊真他們借用了兩間診室。其中一間保持診室的原貌,隻是在桌子上放了一台電腦。那是蘇亞軍剛買來的台式電腦,從未使用過。為了讓許萍的上網行為更自然一些,劉文祥建議不要使用從屬於任何組織機構的電腦,以免那個不知名的黑客查出可疑的IP地址。不知那位黑客如何厲害,蘇亞軍也不敢冒丟失數據的危險,所以貢獻了一台嬰兒般的嶄新電腦。
隔壁屋子裏,劉文祥帶著偵查局的監測係統觀察黑客入侵的情況。係統接在蘇亞軍的電腦和網絡之間,所有數據傳輸都要流過那裏。
按照楊真的設想,許萍已經與阿輝有了很長時間的接觸,如果那個黑客確實存在的話,也應該一直追蹤著許萍。所以最好還是借用許萍引出那個家夥。為了讓許萍保持鎮定自然,楊真沒有安排在偵查局進行實驗,甚至沒有向許萍透露自己真正的身份,隻說是請了相熟的電腦專家來幫助進行調查。
在此之前,通過地方公安局的基層機構,楊真他們隻用了半天時間就核實了許萍敘述的事情:那家花店隻按網站記錄的收付款記錄發貨,見不到具體買主的麵,對於和許萍有關的那單生意提供不了什麼資料。銀行承認他們的係統出了問題。“七年中隻出了這麼五百元的差錯!”接待警員的經理辨解著。由於畢竟七年前他們還出過類似的錯誤,所以那也有可能是個極小概率的孤立事件。至於那位倒黴的老師,則是因為誤操作,無意中破壞了網上學校的數據庫,丟失大量資料,被校方以不負責任為由辭退。這幾件事都可以看成是偶然事件。
但那位名叫孔愛玲的女學生的死確實有些不尋常。事發當天,孔愛玲約好晚上和朋友們去遊泳。中午的時候,她覺得有些發燒,為了不妨礙水中聯歡,便來到一家私人醫院打了針退燒藥。結果醫院竟搞錯了藥物,孔愛玲下水後不久突然心力衰竭,搶救不及而死。死因有據可查,當地公安局已經查封了醫院的治療記錄。那家倒黴的醫院有可能被控賠償,甚至停業整頓。
正是這種不尋常加深了楊真和蘇亞軍的懷疑。現在的醫院和過去不同,病人不需要在藥房和收費處之間反複旅行,處方由醫生通過院內的局域網下到藥房,收費則通過信用卡完成。記錄表明,門診醫生的處方準確無誤,但藥房接到的處方則是另外一種藥劑,問題出在網絡係統中。那家私立醫院一邊出示門診記錄進行辨解,一邊準備起訴軟件供應商。
楊真不是計算機專家,了解到這些情況後,她問劉文祥,如果一名黑客侵入醫院的局域網,通過修改係統,使藥房的記錄顯示出現錯誤,這在技術上可不可行。當時,一慣不苟言笑的劉文祥作了個誇張的表情。
“理論上完全可以,但那就象我買彩票,最後中了本期的全部十個大獎一樣,需要海量的試錯行為,不是一兩個黑客可以在一天內解決的。不過……”他又想到了另外一種可能:
“如果就是醫院內部的人搞的,那易如反掌。隻是,謀殺這麼一個女孩子什麼必要呢?”
從許萍泄露心機到孔愛玲意外身亡,中間隻有一天時間,這期間那個黑客還要打聽孔愛玲的行蹤,尋找下手機會,然後才談得上對醫院的內部係統下手。這些事情加在一起,確實隻有理論上的可能。但這幾件事放在一起,其中有明顯的關聯性,即使是為了驅逐自己的懷疑,楊真也要把事情弄清楚。
“蘇大夫,楊大夫,你們知道嗎,我寧願自己是真有病。”許萍坐到桌旁,聲音有些顫抖地說著:“當然,當然是我有病,我得了妄想症,胡思亂想。阿輝怎麼能真得從網絡裏跳出來滿足我的要求呢?它隻是個電腦程序呀。”
一旁,楊真和蘇亞軍對望了一眼。看來,許萍的情緒仍然處在緊張和自責的漩渦中。妄想症成了她逃避自責的一根稻草。
“許萍,無論你有沒有病,這些事情都和你沒有關係。你不需要負責任。”楊真安慰道。“再說,那些天你和阿輝講了許多許多的願望,其中隻有這麼四個與現實生活中發生的事情有相似之處,比例並不大。隻是它們似乎兌現了,你更注意罷了。現在我們可以幫你解除懷疑。”
許萍還是有些膽怯。
“我在這裏,你放心吧。”蘇亞軍畢竟更熟悉心理谘詢工作,直接觸及許萍內心深處的恐懼。
楊真退了出去。門關上,一股靜謐的氣氛中屋子裏彌漫開來。台燈的黃光在電腦桌前圍了個柔和的圈子,蘇亞軍也退到這圈子外觀看許萍上網,許萍獨自一人留在電腦麵前。她的手在鍵盤上懸了許久,才重重地敲下去。電腦主機裏的風扇聲大得嚇人,變化著的顯示器屏幕在此時的許萍眼裏,倒象是個通向魔幻境地的洞口,不知什麼妖魔鬼怪會從裏麵竄出來。當阿輝的臉出現在屏幕上時,許萍象是見到鬼一樣向後一仰,喘著粗氣,仿佛阿輝的頭像會從顯示器上跳出來咬她一口。
“他和以前一樣可愛嘛?”背後的蘇亞軍指著阿輝,笑著說。
阿輝確實挺可愛,設計者使用了眾多華人影視明星的外貌特征,綜合成這個偉大的阿輝的外貌。許萍定了定神,顫抖的雙手再次落在鍵盤上,開始輸入自己的密碼。每個網民都會向谘詢網站的主持人講述很多個人隱私,這些隱私會由網站積累起來,成為了解網民個人需要的資料。防止這些個人隱私泄漏出去成了此類網站的重要工作,所以,各家生活谘詢網都有自己的密碼係統。
密碼一經核實,顯示器上的阿輝便活了起來,用一行字跡向許萍打著招呼:
“你好,你這三天過得好嗎?”
阿輝如此熟悉許萍的行蹤並不奇怪。許萍一旦輸入密碼,阿輝就會自動調閱她以往積存的資料,像老朋友一樣開始聊天。沒這一招,阿輝很難讓網民把它當成老朋友。但此時的許萍看到這段話,就象觸電一樣,手指痙攣著再也按不下去了。她忽然捂著臉,嗚咽起來。這三天是在什麼心情下度過的,她無法再平靜地複述出來。許萍轉過身,一邊流著淚,一邊向蘇亞軍擺著手,示意自己無法再繼續下去了。
蘇亞軍向對麵雙層玻璃後站著的楊真示意,要她把許萍帶出去。這是他們事先商量好的主意。如果許萍實在受不打擊,輸入密碼以後,蘇亞軍會代替許萍上網。當然,蘇亞軍要繼續以許萍的身份交談,必須模擬許萍的性格特點。
楊真進來,扶著許萍走了出去。蘇亞軍立刻坐在電腦前,投入了角色。
“我過得不好,想找工作,可我的身材不好,胖!怕影響應聘,現在的老板可講究體形問題了。”
那邊的楊真把許萍安頓下來,然後通過劉文祥麵前的電腦看著談話記錄。看到蘇亞軍輸入的這句話,差點笑出聲來。
“以下這些崗位對體形沒有要求,你可以試一試。”
伴隨著阿輝程序化的解釋,一串崗位名稱出現在屏幕上,最後一行還跟著三個字:“下一頁”。看來阿輝的服務真是全麵周到。那是它從各處人才招聘網站上即時搜索來的。
不過蘇亞軍沒理這套,為了節省時間,他不能象許萍以前那樣用大量的時間談些支離破碎的生活瑣事,必須盡快引動對方。蘇亞軍的手指如飛般落在鍵盤上。
“這些工作都需要和人打交道,我好怕和人打交道,我一向猜不透別人都在想什麼。你那裏有沒有不用和人打交道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