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會,小鳳去廚房打來一銅盆水,紅著臉,送到我和堂叔跟前的桌上,又去拿來一塊胰子,放到盆旁邊,不說話,偷眼對我一看,低頭一笑,急轉身,走進她的房間去。
我堂叔洗了臉,吸了一口煙,問一邊的親家大叔:“徐世兄,閨女本人……”
親家大叔馬上說:“閨女嗎?聽我的。雖然解放了,人民政府實行新方針,婚姻自由,可小孩子家懂得什麼?親家回去跟令兄家商量商量,擇日子吧!彩禮嘛,哎!莊戶人家,多與少,貴與賤,隨意。富貴命注定!日後,隻要兩個小的他們合好,才是最重要的。”
有了親家這句話,我們就放心了。
我堂叔一回來,就將女方的生辰八字交給我父母。我父母喜歡得什麼似的。
第二天,我母親特地做了餅子給我吃。吃完就催我上學去。
三
九月提親,冬月十六,就張羅著娶媳婦。
婚期前一天,我堂叔又出了個壞點子。對我父親說:“老四去相親,換老三去娶親,這樣恐有不妥。姑娘還在徐家,要是親家有所反口,事情就難辦了。我看,還得讓老四再跑一腿,相親娶親一個人,方才妥當。等姑娘進了劉家門,生米做成熟飯,也就不怕了。”
晚上放學回來,我父親對我說:“四子,明天不去學堂(我父親一直說學堂,不說學校)跟先生(他也不叫老師,還是叫先生)說一聲,明天你替你三哥去枸杞港。”
“又去枸杞港幹什麼?媳婦替他相好了,娶媳婦自己去嘛,又要我去?”我說。
我父親重重地說:“你再替他去把媳婦娶回來。”
這也太騙人了!裝相親女婿不算,還再裝娶親新郎?日後嫂子知道了,不恨死我呀?我不去!
我父親馬上虎下臉,說:“不去?狗日的!不去就把凳子搬回家,這學不上了!”
出壞點子的我堂叔,一邊也幫我父親說:“四子,別強。你三哥要是有你這個頭,有你這點碼相,還用你替他去嗎?誰的終生大事願意讓別人頂替?相親娶親,是人生中最光彩的事,你以你三哥願意呀?安?你是你母親生的,他也是你母親生的,生不逢時,這能怪他嗎?人家瞎子癱子娶媳婦,家裏沒人替親,還拿錢拿禮去請別人頂替,你們自家弟兄幫自家弟兄,還不是鼻涕往嘴裏淌的事嗎?拿三作四做什麼?再去替一次,嫂子娶回來,交給你三哥,沒你的事,你還照常上你的學去,不就完了嗎?日你媽媽的!十七八的大小夥,屌子不強頭強,強啥?你狗日的?”堂叔說完,還在我後臉勺拍了一巴掌。
我堂叔連說帶罵,半真半假的樣子,弄得我一點也不敢頂嘴。
喜日的頭天晚上,家裏來了許多親戚,我從來也沒見過的老姑奶、老舅奶,瘸瘸拐拐地都來了。她們都覺得我去替親是應該的,都來幫著我母親給我收拾,將我三哥裝新的衣服,統統給我穿上。我出娘肚也沒穿過這麼好的新衣裳,新褂新褲,腳上我母親做的新布鞋,弄得我一點兒也不自在。
因為剛剛搞過土改,我家房子是分的地主周以城家的灶屋(給夥計做飯的房子),家裏也沒什麼家俱,堂屋裏的神櫃、方桌,是頭天借鄰居家的。
莊上習俗,娶親的花轎,新郎新娘,一人一頂。我父親沒錢,隻叫一頂花轎。頭天去女方家,新郎坐。娶了新娘回來,給新娘坐,新郎騎驢。
我很榮幸,從來也沒人這樣抬舉過我,動身的那天早上,一家人前前後後圍著我轉,穿上新褂新褲還不算,又借來一件灰色長袍讓我穿,戴上黑禮帽,黑眼鏡,把我打扮得跟保長似的。而家裏所有人誰不也去管真正的新郎,我三哥。他還跟平時一樣,舊衣服,破帽子,腳上破鞋子。看熱鬧的姑娘嫂嫂們,都說我裝起新郎來好帥!跟戲裏的小生一樣好看!她們誇我,我三哥也不生氣,不聲不響地忙他的。就像今天結婚的是我,而不是他。
我裝新郎這麼帥,還有一個人最喜歡,那就是我小風嫂。按風俗,姑娘上轎時都要哭的,叫哭嫁,說,新娘為哭,生啞巴。可小鳳嫂臨上轎,一滴眼淚星兒也沒有。我從黑眼鏡裏對她看看,她臉上盡是幸福和喜悅。
四
花轎一到我家,新娘馬上被攙親的“福爺爺”、“福奶奶”,扶到點著紅燭的新房裏去了。
這時,我母親連忙從人家空中把我拉到另一個房間,關上門,叫我趕快脫下身上新衣服,叫把帽子、眼鏡全拿給她。又叫一邊的我三哥趕快穿上,戴上,就跟演戲到後台換角色那樣快。那身新衣,我三哥穿上,明顯嫌肥。褲子也長,我母親替他挽起兩圈,還是往腳麵上拖。
也不等我三哥穿好,“福爺爺”、“福奶奶”馬上急急地走進來,將我三哥攙到新房裏,坐到新娘上首。然後,再由兩位老人攙出新房來拜天地。
我在人群中偷看小鳳嫂。小鳳嫂頭上鳳冠,眼睛上黑眼鏡,紅嘴唇,我覺得好看得很。她不時地側過臉去看我三哥,臉上一派猜疑,像是問,這小小鬼是誰……然後,又轉過臉在陌生的人群裏尋看。
我知道她是在尋看什麼,一定在尋看又高又帥的我。當時,她也隻能用眼睛尋看,不能說話。因為,新娘進門不吃婆的東西,是不讓說話的,說話,要死公婆,一切的事,全由“福爺爺”、“福奶奶”代理。
拜過天地,一對新人被攙進了洞房——就這樣,小鳳嫂的一生,就此跟小木墩兒鐵定了!
我們那裏有個聽房的習俗。新人進了洞房,家裏人不放心,第一次經過男女的事,怕他們不順當。等到天晚,趕情的親戚朋友散後,便偷偷地掩在新房窗腳下,專聽床上動靜。
新娘由娘家動身時,娘家母親都要偷偷地在閨女箱子裏放上兩塊布,一塊紅的,一塊綠的,叫“紅綠布”。這“紅綠布”就是留著頭朝夜裏用的。新婚第二天,新人早上起了床,男方要將這布悄悄地拿給自己的母親看。就是說,母親光聽到床動靜還不放心,主要看“紅綠布”上的內容:新婚之夜,見紅了沒有?見紅,新娘就是貞操正經的。不見紅,新娘就有問題。
我那時一點不懂,不知我母親和我二嫂,蹲在我三哥的窗下聽什麼?好奇,也來聽。聽了很久,才聽到新房裏慢慢傳來新床的吱吱聲。這聲音很響。
我們這兒新人的床鋪下,都是由“福爺爺”、“福奶奶”頭天新鋪的一層厚厚的幹蘆葦杆,蘆葦杆上鋪席子,席子上麵再墊褥子。這種床睡起來很舒服,又有一定的彈性,又有一種蘆葦的清香。缺點就是睡在上麵不能動,一動就發出咯吱吱的響聲。要睡上一兩年,等蘆葦杆被人壓扁了,壓成碎碎的葦篾,也就不那麼響了。母親聽到這種響聲很高興。知道床上老三開始做什麼了。
可是聽了一會,那床上的咯吱聲沒了。接著聽到的,是便新娘嚶嚶的抽泣聲。
聽房的人,他們都是過來人,很有經驗,知道新娘哭,有兩種可能:一是新郎過於蟒撞,新娘護身。第二種可能,新娘不願意,不解帶。
我當時就估計是第二種可能。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我母親在廚房裏偷偷跟我三哥要“紅綠布”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