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替親(1 / 3)

我家弟兄四個,我最小。老大老二和我,個子都是一米七幾,老三個最矮,抻足了,也就一米四五。和我們幾個站一起,就跟幾根電線杆下一個小木墩,我們幾個顯得特高,他顯得特矮。我母親說,生老三那年,正逢打淮海,兵荒馬亂,一生下他就逃兵荒。父親去支前,大人沒飯吃,娃娃沒奶水,從小瘦老了,到啥時也長不大了。

老三雖矮,我父親母親還是到處張羅給他說親。過年二十五了,剛解放那時候,農村中,小夥十七八歲就成房立業了,我三哥都二十好幾,我父母急不急?肯定急。兒子不娶媳婦,就等於斷了一戶門堂。七村八舍張羅了幾年,沒姑娘肯嫁。去年尋得枸杞港邊上徐家有個姑娘,生辰八字跟我三哥也合,便立即請人去說媒。

說媒的,是我家堂叔。堂叔在莊上,算是個老媒究了。一掛長衫,一根旱煙袋,再加上一張巧舌如簧的嘴,長的說圓了,死的說活了,一生不知說成了多少男女姻緣。

因為我三哥情況特殊,說親有難度,一般媒人不肯攪這嘴。為了能一次性請動堂叔,我父母賣掉了家裏一頭半大的壯豬,專門去街上給堂叔扯了匹小白布。我母親親手裁,親手縫,做了件小白褂送給堂叔,以表示誠心請他給我三哥說親。

我堂叔穿上小白褂,前後看看,挺合身。小黃胡一咧,說,老三的親事,我去說。

那個徐姓人家呢,比起我家來,家底並不薄,莊前莊後,倒有七八畝好地。按當時人民政府的土改政策,有這麼多地產的人家,該劃到中農成份那一邊去,再稍稍往上劃劃,就能劃到富農一邊去。當時的興風呢?地主富農,都跟壞蛋仇人一樣看。貧下農吃香,光屁股(赤貧)更吃香,越窮越光彩。窮,才能是無產階級,革富人命的力量,敢隨便拿棍子敲地主的腦袋,甚至公開睡他們的小老婆。所以,徐家呢,也想革命,巴不得劃到貧下中農一邊去光榮光榮。所以,徐家大爺一心想將姑娘在定成分前嫁出去,帶走幾畝地,按政策,劃到下中農一邊,當無產階級。

我堂叔去提親,知道徐家姑娘急著出手,直接將舌頭伸到人家嘴裏去說話。介紹男方時,先說我家是赤貧,光屁股,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無產階級,很光榮。徐家大叔聽了十分羨慕,爽爽快快,應下這門親事。說,家財房產,全不講究,隻要女婿有個七打八就行。

差人的腿,媒人的嘴,我堂叔已經說過無數次的媒,這次又得了件合身的小白褂,還能不替我三哥吹?把我三哥那一米四五的小木墩,吹得比戲裏的楊六郎還要亮堂。

徐家也知道,媒人的話不能全信。新女婿到底是楊六郎還是王大郎,叫上門來看看。當即擇下日子:決定新女婿上門。

大家心裏很清楚,我三哥就那樣去給親家看的話,這門親事肯定沒戲。人家又高又大的姑娘,憑什麼嫁你小木墩?我堂叔心裏當然最清楚這一點。抖抖身上小白褂,對我看看,說:“四子,你替老三跑一腿。”

“我跑一腿?我去幹什麼?”我一聽,臉都嚇紅了,馬上躲到自己房間裏去看書。這叫什麼事?看媳婦還叫別人跑一腿?這能頂替?沒聽說過。我覺得堂叔太荒唐了!咋想出這個主意?讓我去給親家看,要是親家看中了,姑娘同意了,日後咋辦?我三哥還得跟媳婦過日子?人家不願意咋辦?這不是騙人嗎?別的事能騙人,人也能用來騙人哪?

下午,我正要去學校,我父親叫住我,叫我別去學堂,把衣服洗洗,明天去枸杞港。

我知道去枸杞港幹啥,心裏一點也不想去,覺得這事太沒譜了。這些人不念書,不識字的人,一點不懂人民政府的新方針。人民政府的新方針,實行婚姻自由,保障婦女權利,不允許來這一套的。看媳婦是終身大事,怎麼讓別人頂替呢?我還是偷偷從屋後往學校跑。

我上的是人民政府新學校,是土改後幾個村子合辦的第一所國語學校。那時很多村子還是私塾學堂,念舊書。我們的國語學校,從城裏下來的老師,教我們語文、教我們算術、常識什麼的,還講人民政府新政策,我很喜歡。

可晚上回家,我父親瞪起眼,對我大發脾氣,將我的書本包奪過去,硯台墨筆,扔了一天井!大罵:狗日的!不去枸杞港,就別去上學!

我母親在一邊也說:“四子,幫你三哥去一下吧!莊上替親的人家,有,也不是咱們一家。要是這門親再說不成,老三隻有打一輩子光棍了。過年已經二十五了,好容易說了這個姑娘。明天,跟你叔叔一起去。也不用你做什麼,隻是去給人家看看,回來還照常上學。”

去了以後才能繼續上學?就是說,不隨堂叔去枸杞港替我三哥相親,我就上不成學了?這麼說,就是上刀山下火坑也得去!

我母親見我不梗著頭了,又將天井裏的書本筆硯,一樣一樣撿起來,裝到書包裏,給我。

第二天,太陽沒出,我堂叔披著小白褂,一飄一飄,走過來,走到場邊,喊:“四子,好了?”喊我走。

枸杞港離我家很遠,天不亮上路,要走到天中,還走不到。

我堂叔吃了一碗我母親煮的餅,就叫我上路。

我沒有吃餅,在廚屋裏,我母親盡給我盛湯喝,上了路,走一會,就要尿一次尿,走一會,就要尿一次尿。

我堂叔笑笑,說:“四子,明個,叔趁手也給你說個媳婦吧。有了媳婦,就沒這麼多尿了。”

我不懂。看堂叔要笑,我覺得肯定是笑我的話。問:“為什麼有了媳婦就沒這麼多尿了?”

我叔堂見我問得有趣,又笑笑,說:“媳婦替你尿唄。”

我堂叔說話幽默諷趣,這大概是他經常給人家說媒練出來的口才。有了我堂叔不停地跟我說笑話,走起路來,也不覺得累,中午過點後,就到了枸杞港。

枸杞港一帶的人家,都住在一條彎彎曲曲的小河邊上,小河兩邊爬滿了野枸杞藤,翠綠色的藤葉裏,結了一串串紅枸杞奶子,很好看!我才知道,這個地方為什麼叫枸杞港。

枸杞港一帶,我堂叔經常來說媒,地很熟,人也很熟,好多人都認識他。

親家對他十分熱情,我們到了以後,本來他們家已經吃過午飯,我們一到,一家人又忙這忙那,重新為我們做飯。

親熱間,親家大叔不看我堂叔,總是不斷對我看,看得滿臉高興的樣子,馬上將掛得好高的那塊陳年後坐臘肉,也叫拿下來燉。還叫人去店裏打酒。

親家大媽呢,看到我,直接往心裏喜歡,丈母娘看女婿——心裏甜,一點不假。手裏不停地忙,臉上不斷的笑。

吃了飯,也沒用我堂叔提什麼話,親家大叔就主動將女兒的生辰八字,寫在紅紙上,交給我堂叔。然後,朝西房間一聲喊,喊小風給我們打水洗臉。

隨著徐家大叔一聲喊,西房間那紅布門簾一掀,走出一個身著碎花小襖的個高高的大姑娘,神色有些慌張,手裏拿著的銅盆,“當”往門邊一碰。

我和堂叔兩人眼一亮,同時對她看。我想,這肯定就是我替三哥來相親的好個女子了?高高的個子,長長的白果臉,一條長辮拖在身後,呀!好漂亮!她可能一直就躲在門簾後邊,在聽我們說話,要不,徐家大叔一喊,她立馬就走出來了呢?

小風走出來,不敢對我和堂叔看。紅著臉,側著身,辮子往後一摔,急步走出門去。

我看一眼,就覺得小風姑娘比我三哥起碼高出一頭還多,我估計我三哥踮起腳尖,也隻能齊到她胸脯。我看在眼裏,想在心裏,她剛才的笑,是不是看我才笑的?若是知道她真正的丈夫什麼樣,能樂意嗎?能接受嗎?哎呀!我堂叔辦事也太冒招了,這出空城計演得也太懸了點,我心裏暗暗替小風擔心和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