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亦舒的《畫皮》,不是玄幻的故事,亦不嚇人,但合上書,始覺她與別人是不同的。
書中的文昌,從姐姐的返老還童化妝效果上,找到了傑出的化妝師元嬰,隨她習藝。
這種化妝技藝,可以使人的麵孔手臂皮膚如畫布,自由移動五官的位置,改變成你自己也想不到的樣子。不是化妝,是畫皮。是聊齋故事裏的厲鬼一般,每晚在人皮上描畫,畫作王生喜歡的妙齡女子模樣。
文昌車禍毀容,男友棄之而去。她致力於工作,且習練這種斯乎神技的化妝術。
不難明白亦舒要表達的含義,人身不過是皮囊,但眾生寧可被自己的眼睛所迷。
文中有一段:
她轉過頭:“這種大雨直叫我想起舊歡如夢四字。”
文昌點頭惆悵地說:“追求之際把右臂砍下,放在銀盤奉上亦並無不可。午夜電話不住響起,不聽嗎?寒夜跑來你家樓下等待,毫無怨言瑟縮直至天亮。為求一聲你好,把祖母的壓歲錢掏來買你喜愛花束。”
小雲輕輕接上:“後來忽然有一天就不認識你了——‘那是你的聲音?對不起我忘了。’”
皮畫得再美,又怎樣呢?這層皮,或許是我們的麵孔,或許是我們的表現,或許是我們的言語,或許是我們的笑嗔。然而,這都是一個表相而已,誠如文昌所說的男子,那樣殷勤,隻因看得她一眼殘破的麵孔,便離去不再相見。他對她的好,起初種種,何嚐不是鬼執筆所畫的那一層皮?美是極美了,可惜隻是畫出來的。
昨晚看雜誌,某專欄上有一篇也寫得好:《真愛和假HIGH》。有一種人,一生在回憶過去,沉迷其中,哀怨而動人。可是他記不起過去的細節,隻記得模糊的感覺。愛的已不是過去的人,其實隻是享受那種愛的感覺。悲傷還是懷念,不過是一種假HIGH而已,哪裏會是愛呢?
這種所謂的悲傷懷念,也是一層畫出來的人皮。
每個人都會有故人,偶然遇上,不免有一方觸動了前懷,傾訴思念之深,愛戀之切。聽不下去,一口打斷:“看你肥肥白白,顯然心寬體胖。你飯照吃,衣照買,妞照泡,酒照喝——咦,我竟看不出你想念我的影子。”更刻薄的話,沒有說出來:“所謂想念,不過是飯後的那個嗝,衣上的一滴浮灰,某個妞那半截象我的眉毛,以及曾經也和我一起喝過的某種酒的牌子罷?”
若真愛,當初就該好好對待愛人。既然沒有愛到那地步,不如就別JJWW。多年來,愛過的人冷時可是你加衣?渴時可是你送水?心煩時是你在陪?無錢時你給花?衣食住行都照顧不到,全在自己心裏意淫情之深,愛之切,說得再動人也打動不了人。
人心其實很涼薄,愛時固然是心愛,一散也就慢慢忘了。用那篇文章的意思來說,是“愛的不是這來去的人,不過是從來去不定的多個人的麵孔上,找到那一縷舊識的影子。但那影子也隻是一晃,自己也忘了是什麼樣。”
所以說,這天下眾人,人人都是《聊齋畫皮》中的那個鬼,是描畫的高手。男人追求女人,種種情深款款,未見得是愛眼前的女人,不過是為了抓住內心渴求的幻影。女人懷念從前,未必是真懷念,不過是享受懷念的感覺。如此一來,人類才區別了智力低下的動物,動物委實是太直接了當,一點幻想也沒有,要吃就吃,要上就上,交配完了不認帳,甚至有把對方吃掉的……
人人都披有一層外皮,人人都在皮上描畫自己想象中的美麗。隻是有的人畫技太好,畫到最後的時候,居然連自己也相信了——呀,這畫的是我的內心吧?其實也不過是一層皮。早上披,晚上就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