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歲那年,我在父親任職的政府過暑假。還記得那間辦公室寬大明亮,無聊時我就趴在窗邊張望。窗外種滿法國梧桐,陽光透過來,每一片葉子都變成了金綠色,從窗內看出去,象是最絢麗的黃玉。辦公室一位叔叔怕我鬱悶,就帶來一堆雜誌給我看。上麵有關於羅隱和雲英的故事,名字我還記得,叫做《又見雲英掌上身》。在作者的筆下,歌舞雙絕的雲英,十二年前,在當地名流為羅隱接風的宴席上,邂逅了名門子弟九公子,本來想嫁他為妾。誰知九公子家忽遭大難,全家下獄,雲英的婚事自然告吹。十二年後,羅隱再見雲英時,她已變成了老鴇,滿身肥肉,再也不能隨風起舞了。
親愛的朋友,前幾天你問我,愛好文學卻環境不佳的你,究竟是要努力過好平庸安然的生活,還是應該始終不屈地與命運相搏呢?
於是這個塵封已久的故事陡然跳上心頭。一直在心裏盤旋著,想找個出口跳出來,就有了這篇小文。
羅隱,字昭諫,晚唐時著名的詩人。他所擅長者,不僅詩詞,還有諷剌意味很強的雜文。文中一些短小警句,在世上流傳很廣。比如“今朝有酒今朝醉”,“家財不為子孫謀”等,甚至曹雪芹在《紅樓夢》中也用到過一句“任是無情也動人”。還有一首很有名的,寫蜜蜂的“采得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甜?”都是出自於他的手筆。
至於他的詩名就更不用說了,很大,大到什麼地步呢?據說他一個朋友中了進士,羅隱寫詩祝賀,朋友的父親卻說:“兒子及第雖然開心,但不如我得到羅隱的詩那樣開心。”羅隱聲名之盛,由此可見一斑。
當時的宰相鄭畋,很欣賞羅隱的詩才,家中有很多他的詩集。鄭畋有個小女兒,愛羅隱的詩,已經達到了入癡入狂的地步。她纏著父親,說自己一定要嫁給羅隱。鄭畋雖貴為宰相,但十分開通,於是請羅隱來家中做客,令小女兒在簾後偷窺。這一點倒是象唐朝另一個宰相李林甫的做法,婚姻自由。可惜小女兒一見羅隱,便掉頭狂奔而去,燒掉羅隱所有的詩集,並且終身不再讀他的詩。
何前恭而後倨也?因為羅隱長得實在太醜了。這個醜到了什麼地步,各位看官可以自行想象。本著八卦精神,我找過一些史料,看過幾張流傳下來的羅隱畫像,雖隻廖廖數筆,而且說不定畫師還給了幾分麵子,但仍是一個醜字。
羅隱最倒黴的,還不是沒做成宰相的快婿。他少有詩名,年歲越長,詩名越盛,但與之不相符的,是他的官運。他原來並不叫羅隱,就是因為連考六次不中,才改名一個隱字。唐人後來說他“十上不中第”還算客氣,他一生何止考了十次,居然是考了十幾次,都不中第。55歲時依附吳越王錢鏐,才做了比如錢塘令、給事中之類的小官。
打動我的那個故事,就是在他考了很多次還沒中第的時候。
鹹通十二年底,即公元871年,此時羅隱38歲了。我看到一篇新的考據文說,不是鹹通十二年底,應該是鹹通九年的時候。但我認為,以羅隱這樣的“姿色”,相差三年問題不大,就算年輕三歲吧,以當時眼光來看,他也足夠落魄又足夠醜了。
那一年的冬天,羅隱繼續落第,又沒考中。東歸(難道是回家?他是浙江新城人)時途經鍾陵(現在江西省南昌市下屬的進賢縣鍾陵鄉,我居然去過!),遇到了昔年的名妓雲英。
其實哪是“遇到”!是他自己找去的還差不多。唐朝仕人,常常會找一些名妓唱遊飲酒,算作一種時髦的風潮。有官妓、營妓、民妓之分,雲英就是營妓。
唐朝的營妓製度,源遠流長,從漢到唐到五代到宋,經久不衰。據說最早是春秋戰國時越王所設,考慮到戰士們作戰辛苦……咳咳,故名營妓。營者,軍營也。但是,能結交才子王孫的營妓,想必不是乏乏之姿。雖然,我很懷疑以鍾陵這麼小的地方,會不會有象杜十娘那樣的才貌俱佳琴棋書畫無不精通的花魁娘子。宋人秦少遊被貶時,途經湘潭,當地一個名妓仰慕他的才名,自薦枕席。秦少遊還有些猶豫,認為這樣偏遠之地,所謂的名妓會不會太有鄉土氣息?當然他完全不了解湘女多國色的道理,結果是非常美好的,那位名妓不但時尚,而且美,不但美,而且擅詩詞,更重要是她夠癡情。秦少遊一度春風後走了,她卻閉門謝客。秦少遊死了,她居然也隨之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