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雲英是美的,看羅隱的詩就知道。
羅隱與雲英是老相識。早在十二年前,途經此地,在當地仕子為他接風的酒宴上,曾見過雲英。那會他是26歲或是23歲,從小頂著“神童”的光環,長大後詩名又冠絕一時。雖然麵容依然醜陋,但畢竟風華正茂,顧盼自雄,頗有青春蓬勃之氣息。而且野心勃勃,一心要靠自己才學飛黃騰達,中第?那簡直是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雲英那時,也正當妙齡吧?酒席上,他一定是記得她出眾的美,而她的美,從他的詩句中來看,“掌上身”,象趙飛燕一樣,輕盈婀娜,能夠在人的手掌上翩翩起舞,雲英的美,就不僅是外貌氣質,還有舞蹈方麵的出色了。而她,自然也記住了眾星捧月之中的“月”——青年羅隱的飛揚和張狂。以致於十二年後,雙方重逢,竟然也都認出了對方!
羅隱脫口道:“你還沒嫁人哪?”你這麼美,當年傾倒眾生,為何還是孤身一人?
雲英脫口道:“羅秀才還是一身布衣?”你這麼有才華,當年傲視同儕,為何如今仍然潦倒?
多麼戲劇的畫麵,然而如此真實地存在於關於羅隱詩篇的後記裏:“見黜禮部,旅況窮途,於鍾陵遇雲英,感寓身世,遂寫下其代表作《嘲鍾陵妓雲英》”,也有作《嘲營妓雲英》。
這首千古流傳的詩作是這樣的:
醉別鍾陵十餘春,
又見雲英掌上身。
未成名君未嫁,
可能俱是不如人。
有時獨自走路時,常不由自主地,象個酸腐的秀才,吟誦起這首詩來。羅隱的詩,就是這一點好。他不堆砌華麗詞藻,也沒有多少古澀的用典,一目了然,琅琅上口,曠達而不放縱,通俗卻不粗鄙,細品又別具滋味在心頭。
離上次鍾陵縣大醉而別,屈指一數,已經有十二年時間了。真沒想到,還會再見到當初那舞姿盈盈的你啊,雲英。十二年過去了,我沒有如預期那樣成名,你也沒有如預期那樣嫁個好人家,難道是我們本來平庸,不如別人嗎?
分明心中是知道的,他的才華,她的容色,是怎樣驚才絕豔,傲視同儕。卻還要無奈地嘲諷自己,因為已明白了命運的力量,是令人不得不屈從的,不歸結於自己平庸,又能如何呢?
羅隱實在太狂妄了,十餘次落第,並非文章平庸,以他高華,寫出來的文章又怎會差呢?可他在文中所表現的那些譏諷剌眼的觀點,令得主考官不得不皺皺眉頭,忍痛棄掉了。這還罷了,當時的權貴比如宰相鄭畋,還是很欣賞他的。縱然不第,做個小官,慢慢經營,也未嚐不能朱紫加身。可是羅隱恃才傲物,把身邊人都不放在眼裏,又經常大放厥詞,惹得人人生厭,官場又怎會容得下他呢?鄭畋雖貴為宰相,雖然愛才,也不願沾這個幹係。
小時候看書,對於李白、陶淵明、駱賓王、王勃,還有羅隱這樣的天才,為什麼總是不被所用,而沉淪於下僚的問題,大部分書上都隻帶過一句:“為權貴所忌。”那時我經常憤憤不平,覺得這些權貴簡直是瞎了眼,這樣的才子不用,用誰去?怪不得封建社會滅亡了呢!隻到歲數見長,多閱史籍後,才漸漸明白過來。
除卻門閥製度和科舉製度的確束縛了庶族才子的發展這樣的客觀現實外,一個國家、一個社會的存在,必有它存在所依憑的東西,這個東西具體怎樣構建且不說,但“穩健平和,含蓄深沉”八個字,既是東方世界獨有的神韻,也是構建那個“存在”所不可缺的牢固基石。
腹有才華,出口成章,七步為詩,言談機敏。但這些才華,當真是治國平天下的才華嗎?治國平天下,需要凝聚、容納、團結所有的人,將大家的力量集中起來。可是,那些狂妄的才子,恃才傲物,怎能做到理解、忍讓別人,或許連基本的謙和都做不到,(比如陶淵明,連向上司行個禮都不肯,還號稱不為五鬥米折腰。但想必下屬向他行禮時,他還是開心的,否則怎麼沒見他為這個辭職?)真的能夠讓其他人對他心服口服,組建並領導好一個團隊嗎?
有才者,未必有德,何況是治國平天下這樣的“大德”。他從小熟讀聖賢書,為什麼不能明白儒家的淳淳教誨?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修身放在第一位的——修成真正的君子。真正的君子是什麼樣的?《詩經·衛風》中說:“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君子的外表,應該象上好的玉石一樣,有著溫潤的光芒。可是君子的內心,應該風骨暗藏,哪怕麵對強權也不能改變自己的誌向。